日头西沉,酉时未过,戌时将至。 单将飞拎着一只朴素的食盒走上静波楼西侧的楼阁之上。 这是他进入宫墙以后、第一次给除了那人以外的旁人送餐食。 盒子里的东西不多,每次只有两菜一汤一盘点心,却是这天底下最干净、最安全的一餐饭了。 转过三层石梯,穿过漆黑的石廊,眼前映入夕阳红彤彤的光。 他先是下意识看向石榻,发现塌上无人,于是便将目光转向阑干的方向。 然后他便看到穿着素色絺衣的女子站在阑干之上,迎风吹起的衣摆将她的身形勾勒得摇摇欲坠。 单将飞一愣,手中的篮子就那么直愣愣摔在了地上。 “肖姑娘!”
女子听到响动,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玄衣内侍官的脸上有三分遮掩不住的惶恐,那双和气的眉眼死死盯着她,令她生出些忐忑不安来。 她从阑干上爬下来,将手掌摊开,神色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单常侍,我在弄这个,没注意到你来了......” 单将飞的目光落在对方手上,发现那掌心卧着一只黄嘴角、毛还没长齐的雏鸟。 “就在方才,它从上面掉下来了。我想把它放回去,但有些够不到。”
女子边说边指了指阑额与檐柱间的鸟窝,那窝口还隐约可见几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正挤在一起默不作声。 内侍官的面色终于恢复如常,他走近几步,伸手将那雏鸟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打量了一会,轻声说道。 “是燕子呢。”
她面上有一瞬间的僵硬,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掩饰的难过。 燕子会在屋檐下安家,本是吉祥喜乐的征兆。 只可惜有人借了这个名字,却亲手夺走了她的吉祥喜乐。 所以她宁可不信那些人们附加于这喙羽之上的寄托,反而将它们看做是这天地间最普通不过的生灵。 过去的三日里,她就是这般看见了天地。 她看到鸟儿在檐牙之下筑巢,衔着纤细的草枝往复穿梭,细腻的绒羽在风中轻轻颤动,轻软又坚强。 她看到蜉蝣朝生夕死,草木朝露日晞。 她看到湖中水波时而漾漾、时而澹澹,晴时碧波清澈,阴时暗淡浑浊。 她看到太阳升起落下的每一寸光线变幻,也看到月亮在彩云之后的清辉永照。 都说人在经历过生死大限过后,会徒生许多疑问。 她以为自己要花上三五年的时间才能想明白那些问题、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但等到第三日黄昏的时候,她就从那阑干旁站起身来了。 因为她看到那只雏鸟掉了下来。 她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从深渊中走出来,可她的思绪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她的身体却已经做好了重新站起来的准备。 或许思考并不能带来那些答案,本能却可以。 掌心一阵微微的痒,她低头瞧着那在掌心蠕动的幼小生灵,指间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心与谨慎。 单将飞看在眼里,原本有些提着的心稍稍放下。 “这鸟就交给小的吧,一会差人架了梯子送上去就是了。姑娘还是早些用膳,饭菜放凉了吃着不舒服。”
单将飞从地上捡起那食盒,将将挪开盖子时才发现,方才那一摔,盒子里的两道菜洒了一半,眼瞅着是不能吃了。 “小的手笨,不小心将东西糟蹋了。还请姑娘稍等片刻,我这便去再准备一份。”
单将飞收拾起食盒,将那雏鸟揽在袖中,便要离开。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出声叫住了对方。 “那个请问......陛下现在身在何处?”
他顿了顿,如实道。 “陛下此刻就在静波楼中。”
事实上,陛下这三日都在静波楼中。 但女子并不知晓,还轻舒一口气,似乎在暗自庆幸自己问得正是时候。 “晚膳的事先不忙,劳烦单常侍带路,我有事想要同陛下商量。”
天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玄衣内侍官从善如流。 “请姑娘随我来吧。”
****** ****** ****** 又是长长的走廊、漆黑的隧道。 不知摸着那斑驳的石壁走了多久,前方单将飞的脚步终于停住。 一盏烛灯在前一晃,照亮了石室的入口。 她眨眨眼,抬脚迈入其中,随后看了看四周。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 这里同别处一样,一切都是石头做的。石头做的桌案、石头做的椅凳、石头做的灯奴。他就坐在石案后低头批着奏简,面色也如石头一般冷硬。 她知道,他估摸着是有些生她的气的。 但至于具体气些什么,她又有些摸不准。 或许她应当像寻常女子那般做出些柔软的姿态,上前说些好话,也听他说些好话,两人皆大欢喜一番。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她的汗毛就立了起来。 她也是有军威的、上过战场的人,说好听点是把尊严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说难听点就是倔得跟头驴一样。 清醒认识到自己的真面目后,她腰杆也直了、礼也不行了、想要与人商量的本意也忘了,故意不看他在的方向。 “我想出去走走。”
半晌,那个方向终于传来一个字。 “好。”
出乎她的意料,他答应得十分痛快。 这反而令她有些尴尬了。 “那......那我走了?”
他抬都没抬头看她一眼。 “走吧。”
女子原地踟蹰了一会,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鞋靴,最终一边不知嘀咕些什么一边走远了。 待那脚步声完全消失,他的目光终于从面前那卷摊开的奏简上移开。 奏简一字未批,其上放着一只金蟾造型、光亮圆润的铜铁镇纸,从那金蟾圆鼓鼓的肚子上,可以反射出整个石室各处角落的情形。包括方才那女子脸上的神情。 男子伸出手捏住那只金蟾,将它挪到了一旁,抬笔沾了朱砂。 “将飞。”
还未离开的内侍官低声应道。 “陛下有何吩咐?”
“派人跟着她,别让她出城,别让她去没有人的地方。其余的,都随她。”
“是。”
鲜红的笔尖动得飞快,原本堆在案前的十几份奏简转眼只剩下二三。 “鹿松平可有消息?”
“一直未能找到,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连尸体也没寻到。”
“派人留意雨安一带的大小要道,再吩咐各州留意他的行踪,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是。”
内侍官的身影方才消失在石室入口处,石案上的最后一卷奏简也批复完毕,被工整地堆放在一旁的漆盘上。 石案后的身影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石墙前,推开一道石门。 石门另一边烟气缭绕,乱七八糟的草药矿石鸟兽虫蚁堆了满屋。 一身白衣的郎中正守在一排冒着热气的陶炉前,听到动静回过头来一惊。 “草民参见......” “免了。”
那人随意挥了挥手,找了处放甘草的草筐坐下。 郝白察言观色,身形稍稍放松下来,又拿起一旁描了秀竹的扇子照料火候。 火苗将那扇子边烤得有些焦糊,炉子上的气孔溢出些药汤来,就像他的心在滴血。 他觉得自己压根不是在熬药,而是在坐牢。 只要那女人一日不好起来,他便一日见不到外面的太阳。 “肖姑娘呢?可有按时服药?”
他问得十足的小心,草筐上的男子答得十足的潦草。 “她出楼去了。”
“出去了?”
白衣郎中目瞪口呆,“可她、可她前几日不是还要死要活的么?”
“许是你医术高明,药到病除吧。”
那人面不改色地为他戴上一顶高帽子,他却只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更加摇摇欲坠了。 他还年轻,还没去过青楼,还没遇到一个付不起药费愿意对他以身相许的女子。 然而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已经生成一部名门世家救苦救难最后因为一朝看护不当被恶霸权贵碾压成尘凄惨不已的狱中绝笔。 他拿起一旁的凉茶牛饮一口,再开口时声音依然干涩。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她那几处皮肉伤还好,就怕腰背伤了骨头。那处地方先前在穆尔赫凭霄塔摘花时已有折损,算得上旧伤添新伤。再者说,就算只是这身体上没有病痛,不代表心中没有病痛。人吧,就怕钻牛角尖......” “她没那么脆弱。”
对方显然知道他要铺垫什么,简单明了地将他没发完的牢骚尽数堵了回去。 思绪戛然而止,郝白一时觉得有些发懵。 他不知眼前人的态度于他而言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那一排罐子就在此刻“呜呜呜”地响起来,白气顶上罐口,四周又是一片水汽濛濛。那人的面容就在这云里雾里之中晃动,看不清是喜是怒。 “前日问过你的事情,可有定论了?”
想起此行来到阙城的目的,他连忙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起先我不敢判断,但交由我外祖详细看过后,基本算是有了眉目。”
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卖个关子,“陛下可还记得那穆尔赫邹家家主邹思防所中的奇毒?”
“记得。你还诓了孤的一颗舍利子去治病。”
郝白脸上一红,赶紧轻咳两声当做掩饰。 “那舍利子确实珍贵,不过在下也是救人心切,况且当初情形,陛下是要他有命在才好......” “说重点。”
“此毒确实同秘玺上的机关同出一处,曾经名唤心头刺,起源于何时已不得而知,由何种毒物所制亦不得而知,从有记载开始,便是作为祭祀神明时麻痹牲畜所用,若有人中此毒,症状便如那邹思防一般,尚存着一口气却状如死尸,待一十九日过后才会咽气。”
“咽气之后呢?”
郝白闻言一愣,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如此迅速地抓住险要之处,酝酿了很久的话术没了用处,只得干巴巴道出实情。 “曾有传闻,说中此毒者在咽气之后会有回光返照、乃至起死回生的现象,但这些都只是野史传闻记载,从未有人亲眼见过......” “依你所见,是否可信?”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黑灰,一脸正气道。 “在下一介医者,不信鬼神之说,定要实事求是地追究一番,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不得妄下结论。”
“好说。一会叫未翔带你去看许睿的尸体。”
“可、可是......” 可是他是个郎中,又不是仵作! “怎么?瞿先生这是方才离家半月,便思乡情怯了?我寻思着这瞿家几位族中长老如今都在城中,你应当并无后顾之忧才对。”
这是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来做要挟?哼,祖师爷爷诚不欺他,天家果真是大大的坏。一个坏、两个坏,爹坏、儿子也坏,一坏坏几代、一坏坏一窝...... “瞿墨?”
那人轻柔地唤他名字。 他蔫了吧唧地低下头去。 “草民遵旨。”
****** ****** ****** 肖南回孤身一人走出了静波楼。 吉祥被安置在黑羽营中混吃混喝,屁股上的伤恐怕要养上一阵子。而日落前后,大街小巷都渐渐热闹起来,车马也并不方便,她便直接步行往燕扶街去了。 路上她又瞧见了卖甜柑的小贩,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买,拐了个弯去了小福居。 小福居的掌柜上了岁数在条凳上打着瞌睡,惊醒后听肖南回说要将攒了三四年的十坛云叶鲜全部取走,以为自己又睡糊涂了。 掌柜的问了她三四遍是否真的都要取走,又再三提醒她云叶鲜要在窖里存,一旦拿出来三日不喝便会变质。 她只是笑着说知道了,拎起酒便走出了小福居。 她总是习惯把好东西留起来,即便偶尔享受也都只是取来一点点,绝不会一次吃空。那样太没有安全感了。 但伯劳总是相反。她从来不会将好东西留在最后,有了新鲜的葡萄便要一口气吃得扶墙走不动路。 她在书院念过几年书,伯劳却是大字不识几个的,连“及时行乐”四个字的道理也总结不出,只会说:葡萄架下死,做鬼也风流。 所以从小到大,什么瓜果梨桃、琼浆玉液,在府上从来是留不过夜的。唯一有这么个例外,就是这十坛云叶鲜了。 这是她辛辛苦苦、东躲西藏攒下来的,她本想着等有一天自己老了、走不动道了、上不了战场了、赚不了银子了,还能有一口好酒喝。她想过斗金的好酒她一人坐拥十坛是何等风光,也想过到了那时便将酒摆在那及时行乐的傻子面前,无需多言便可自证高明的种种。 然而她终究没有想过,酒她费尽心机地留了下来,人却没能留住。 能与她一同对饮的人已经不在了,她也不必等到老去的那日了。 肖南回拎着十坛酒孤身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或许人生在世,相伴总是短暂,孤独才是常态。 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望尘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今日是浣花节,楼中美人们都簪了鲜花,扎了花灯的天井正中用碎石铺出一道蜿蜒的溪流,溪流中漂着玉杯果盏,四处弥漫着花与酒的香气,夏日的晚风拂过美人们裸露在外的肌肤,带着醉人的温度。 她站在用松木临时搭成的小拱桥边上看了一会,期间有几个撑伞路过、又香又软的姑娘往她身上凑了凑,发现她是女子后也没有立刻冷下脸来,见她拎着十坛酒、似乎有些心事的样子,反而拖着她的胳膊要同她一起去饮酒。 她笑着拒绝了,突然有些明白人们愿意来这里的原因。 这里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每一个来到这的人都会被热情对待,却又不会被问及来处、更不会被问及要到何处去。 拎着十坛酒的手指有些酸痛了,肖南回这才迈着步子往后院走去。 还没转过回廊,迎面便瞧见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姚易簪了朵非常艳俗的仙客来,为了配那红的发黑的花色又穿了件红底金丝辫线袄子,整个人好似一只花斑锦鸡。 伍小六也没好到哪里去,头上别了一朵丝瓜花,对襟小褂翠绿翠绿的,像是一只成了精的□□。 什么主养什么仆,这俩人倒是越来越像了。 那厢姚易正语速飞快地和下面人交代着什么,倒是伍小六先瞧见了她,整个人结巴了起来。 “肖、肖......” 姚易显然正说到关键地方,见对方面色痴傻的样子十分不耐烦,但一抬头见到她的时候,那双滴流乱转的小眼也是少见地愣了愣。 肖南回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像往常一样正要招呼着往里走,不料对面的人突然便耷拉下眉梢来。 “你怎么......”他顿了顿,快步走近来,同时压低了嗓子,“你怎么就这么出来晃悠了?”
肖南回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伸伸胳膊伸伸腿。 “已经大好了,不碍事。”
姚易语塞,盯着她那张肆无忌惮、到处乱晃的脸目不转睛。 “又不是问你这个......” “那是问我哪个?”
望尘楼牙尖嘴利的姚掌柜竟然被问住了,还没等他想明白要如何回答这问题,那厢前厅便来了贵客,瞧架势不知又是哪户高门子弟。 肖南回眯着眼还没看仔细,头顶突然一黑,一件带着脂粉味的花布衣裳劈头盖脸地落在她脑袋上。 她大怒,正要发作,姚易那贼兮兮的声音赶紧压了过来。 “别说话!来人了!”
她顿住,下意识不想给朋友找麻烦,随即又觉得有些委屈。 她可是刚刚大难不死、历尽劫难,她如今唯一的朋友竟对她如此冷淡。 不,这何止是冷淡,简直是令人发指。 那厢姚易根本不管她如何腹诽,近乎不耐烦地推了推她,她便像头拉磨的驴一样被人牵到了一个房间。 “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外面那几个招呼完再来找你。”
姚易撂下一句话,转身“砰”地一下关上了门。 肖南回头上的大花布缓缓滑落,露出她迷茫困惑的脸。 她寻思着从前她来找这抠门掌柜的时候,也没见他如此嫌弃的样子。难道当真是这一病卧床太久,令她看起来十分见不得人么? 她将手里的酒坛子放在桌上,顶着那花衣裳走到角落梳妆台,凑近立在桌上的铜镜左看右看了一会,并没有发现脸上有哪里不妥。 那铜镜似乎太久没人打理过,已经有些乌了。 她抓起一旁的花帕子去擦那镜面,一边擦一边凑得更近想要看仔细些。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一道身影飞快钻进来,又将门关好,背靠着门喘着气。 这姚易,动作还挺快。 “回来了?”
肖南回捏着花帕子缓缓回头,便看见夙平川那张震惊不已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