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节当天,燕扶街热闹了一整晚。 虽说节日本就热闹,但人多喜庆的热闹,和鸡飞狗跳的热闹还是有些区别。 据那夜望尘楼当值的小厮次日一早透露: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望尘楼的一位神秘客人。 那天借着浣花节的名头,望尘楼来了好些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家车马几乎将燕扶街堵了个水泄不通,不明所以来看热闹的人更是探头探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猜测,那天晚上的望尘楼定是来了个了不得的贵客,这才能引得朝中半数股肱栋梁纷纷自降身份来到这烟花地,甚至有人猜测贵客兴许就是宫里那位。 然而谁也没想到,“贵客说”还没看出个端倪来,事情却开始向着不可预测的方向发展。烜远王府上的家仆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楼里,不由分说非要进到楼里去搜人,怎么拦也拦不住。俗话说,打狗看主人,虽说对方来的只是几名家仆,但却是王府中的家仆,打也打不得、劝也劝不走,最后只得掌柜的亲自出来应付。 话说那望尘楼的掌柜的也是个人物,泡在这风月楼中这么些年,见过的人心世故、人情冷暖,不比那医馆里的老郎中少。他一眼瞧出来者并非烜远王自己的仆从、而是内院的人,便猜出这背后兴许又是一出深宅暗算,连忙偷偷教人前往王府上通知正主。 也就一前一后的功夫,烜远王竟亲自带人前来。这一回便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烜远王府便从望尘楼后门带走了个人。据当日目击此事的楼中小厮表示:那人走得很是匆忙,就连鞋靴都没来得及穿好的样子。 有人说,烜远王带走的不是旁人、正是府上二公子、如今光要营的左将军夙平川,王府少爷与营中另一名武将因恨生爱、受了情殇,竟染上了眠花宿柳的恶习,是以烜远王才会亲自前来提人。 也有人说,那一晚楼里一定还有旁人,烜远王闹的这一出不过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罢了。想来即便真的是家门不幸,如此家丑又怎好当众宣扬?便是要提人也定是暗中操作,断不会让一群外人看了去、白白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更有人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的贵客。 至于那贵客究竟是谁...... “请听下回分解!”
醒木落下,大纸扇子一收,那头顶半秃的说书先生拈着自己稀疏的鼠须,端起茶杯润起嗓子来。 座前围着的一众茶客都有些意犹未尽的不满,碎碎叨叨地丢了些铜板,便摇着头散开来、另找乐子去了。 说书的一杯茶下了肚,正要弯腰去点那铜盘里的赏钱,一只捏着银元的手突然出现,手指头一松,那白胖可爱的银锭子就落在了盘子里。 哐当。 这声响,可和先前那些个铜板子差太多了。 说书的喜上眉梢抬起头一看,却见那丢银子的是个姑娘。 他清了清嗓,郑重作了个揖。 “多谢姑娘。”
对方没吱声,左顾右盼了一会,突然迈过那铜盘、凑近些来,嗓子也压低了。 “先生当真知道那贵客是何人吗?”
说书的一愣,随即一双小眼滴溜乱转。 他既觉得眼前站着个财神奶奶、万万不能怠慢,又担心自己编不出个花样来,一张嘴就把财神奶奶送走了,真真是急死个人。 憋了许久,额角的汗珠都冒了出来,说书的终于哆哆嗦嗦地在那女子耳畔说了个名字。 那女子一愣,随即突然笑出声来。 说书的面露惶惑,女子却已经摆摆手转身离开。 说书的不死心,吊着嗓门问道。 “姑娘明日可还会来听书?”
那身影已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茶苑去。 “明日有差,就不来了。”
不止明日,没个十天半月,她怕是回不来了。 肖南回踏出丰字号茶馆的大门,抬头望了望日渐毒辣的日头,钻入一旁墙根的阴凉地里,遛着墙根向南而去。 姚易的嘴巴最刁,约人商谈事情总是要选在这丰字号茶馆。从前她心思不在这上面,喝进嘴里的只要不是酒,都很难品出个滋味来。今天终于有了闲心,却仍觉得那坐堂的先生远比那一两千金的雀舌茶要有趣得多。 时辰尚早,街道上没什么人。 出了茶馆,正对着便是西街。 西街走到头再往东一拐,便是丞相府的后门。 相府后门旁边十几步远便是那棵同她十分有缘的树,而她要等的人便会在那棵树下...... 肖南回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她眯起眼瞧了瞧那树下的人,掉头就往回走。 然而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树下那人早已瞧见她,用隔着两三条街、三四个坊都能听见的声音大喊一声。 “肖南回!”
她不得不停下来。 她知道,如果她不停下来,那人有的是办法可以将她的行踪宣扬得满城尽知。 叹口气,她转过身去。 许束已快步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 她身上还是惯常穿的那种粗布衣裳,束起的长发上连一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全身上下最亮的东西就是那双眼睛。 他以为他会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些死亡带来的阴霾。然而并没有。 “你果然还活着。”
肖南回看了许束一眼。 真的也就只是看了一眼,她根本懒得打量他。 “抱歉,让你失望了。”
许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依然低低的。 “光要营说你告了假,不管怎样打探都没有消息,宫中谣传你或许已经死在春猎中,只是皇帝放出来的一个靶子,但我猜测,你定是被人藏起来了。而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藏得如此滴水不漏的......” 她叹口气,打断了对方的话。 “你我之间,实在叙不上旧。有什么话,快些说罢。”
许束牙关紧闭,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许久他下定决心般、突然单膝跪了下来。 “肖南回,之前的一切都算作是我的错,我认输认罚。我知道你如今身份特殊,这件事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办到了。你就当成全我了好不好?这对你也有好处啊,她一个没有恩宠的淑媛即便是被囚在宫里、将来也是碍你的眼,你就去和皇帝说说,让他放了星遥好不好?她舅父做的那些事,她一个向来不问朝事的弱女子又能知道多少?你就当做件好事,莫要毁了她一生。我不会嫌她,我会一直对她好,只要你能......” 肖南回望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忍辱负重般低垂着的脑袋,心中有种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泅水泅了很久的渡河者,正在岸边晾着湿透衣衫,转头便见河中央仍在旋涡中挣扎的另一人。 “许束。”
肖南回看着眼前沉浸在自己执念中的男子,缓缓开口说道,“原来你一直不明白你我的结怨究竟在何处。我们之间不是输赢的问题,而是你自始至终没有给我过尊重。同样,现在你也没有给崔星遥尊重。你让皇帝放了她,可考虑过她的处境?从她被推出来的那一刻,她于她的家族而言就是一颗可以被抛弃的棋子了,但那是她的选择。即便能够活着走出那道宫墙,她也早已失去尊严,她母家的人会如何看她、你家中人会如何看她、她自己又要如何自处?我觉得她并不需要你的不嫌弃,而我也不需要你的认输。”
她从来没有一口气同许束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一出口,她便觉得自己此生同眼前这人的缘分已经快到终点。 许束的身影僵在那里,过了很久才缓缓起身来。 “那都是我的事了。你只需告诉我,你是否愿意帮我?”
许束能开口求她,定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她明白那种绝望,但却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总是充当那个救人水火之中的角色。 “我愿意成全你们,但做选择的人不是我,而是他。我也并不想去左右他的选择。”
她说完这一句,便绕开眼前的人向那棵树下走去。 “肖南回,你当真以为自己同他会有所谓的长久吗?”
许束的声音透着一股难以压制的怨愤。 她觉得或许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心想同她讲的话。 “你们身份地位悬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便是没有如此世俗天堑,自古能一心一意、相守到老之人又有几何?何况帝王之家。你便是自欺欺人地做这一场梦,也早晚会有梦醒的一天。”
肖南回站定脚,转过身看着与她隔着一条窄街的许束。 如果一个人真的去过地狱,再遇到那些用恶鬼阎罗大放厥词的人时,大抵是会有些想笑的。 生离死别,一日尝尽。 她会去想很多很多年之后的相守吗?她不会了。 如若有一坛美酒,她便会喝光那坛酒,绝不留到明日。 如若有相爱之人,她便会握紧他的手,牢牢记住这一刻。 她再次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的梦早就醒了。我现在清醒得很。”
而她越是平静,许束脸上的表情就越是狰狞。 “那肖准呢?你当真放下他了吗?我听说他逃走的时候是同白家的......”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打断了许束的话。 随即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相府后街驶出,当不当正不正、就在她二人之间停住。车前坐着的人身板挺直,就横在她与许束交锋的视线之间。 丁未翔目不斜视,既没看向她,更没看向许束。 而他身后车厢里的人也未露面,只有一道声线隔着那薄薄的车帘传出。 “许卫士令,你的问题由孤来作答如何?”
许束的脸色白了白,虽然仍站在那里,但整个人却比方才跪在地上时更加低落。 马车内的人声顿了顿,终于再次响起。 “他们一青一白、一准一允勉强算是般配,而孤与她素未配难回、孤王配孤女,才是天作。你听明白了吗?”
这话一出,莫说许束当场退了几步、险些站不住脚,就连肖南回也是瞠目结舌、一时失语。 这话实在是没有半点说服力,可却透出一股近乎无耻的笃定来。 谁说当今皇帝知礼守信、言谈有度,这明明就是强词夺理、脸比墙厚。 车旁的女子迟迟没有反应,马车上的青衣刀客终于有些不耐烦。 “肖营卫,还不快快就位。”
春猎结束,她的头衔又从参乘变回了营卫,约摸着比许束的卫士令至少要低个三四阶。 如果说“营卫”两个字令她在许束面前颜面扫地,那“就位”二字用得就可谓是十足的糟糕。 要知道参乘或许还能骑在马上,营卫可是要跟在车后面跑的。 就位?她去哪就位? 车帘被从内撩开一条缝,一只戴着佛珠的手伸出来,招手的动作仿佛望尘楼里揽客的小娘子。 “上车。”
还是做老大的上道,比做狗腿子的通透多了。 肖南回半点也不矜持,撅着屁股就爬上了马车。 进那车厢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许束。 他其实还站在原地的,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却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就在他几乎是要望向她的那一刻,她连忙钻进了车厢。 她果然还是不够心狠,再多一瞬的停留便会令她心生动摇。 车厢内有淡淡的清苦气味,肖南回深吸一口气,让心慢慢平复。 “我们要去哪里?”
“北上,霍州。”
她听闻一顿,整个人随即欠起身子来。 “北边?不是去追燕紫么?他们......” “追总是下策。因为不管你动作如何迅速,都是要落后一步的。若想扳回一局,便要想办法提前一步。”
她一时有些听不进去,语气也急迫起来。 “可如何才能提前一步?他们带走肖准,定是有所图谋,那仆呼那又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为何要放弃眼下这唯一的线索?”
“谁说这便是眼下唯一的线索?”
男子单手挑开一旁的锦盒,锦盒里端正摆放着一段带子,正是那晚她从府里带出来的那条。 “你在肖府发现的那条带子究竟隐藏着什么信息,邹思防府上的人究竟去了何处,那封来自黑木郡的书信到底是何人书写、又究竟写了些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你不想知道答案吗?”
紧握的拳头松开,半晌,她终于缓缓靠回那张软垫。 她被说服了,但心中仍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答案。 她又支棱起身子,刚想开口询问,一转头却发现那人已经阖上眼、沉沉睡去了。 他似乎很是疲惫,手边翻了一半的册子还摊在膝头。 “陛下?”
她轻轻唤了一声,他依旧没有反应,车厢外却传来丁未翔低低的声音。 “主子为了尽快出这趟远门,不眠不休地同各方元老论政了三天三夜。”
肖南回不说话了。 想了想,她把那卷册子拿起来放到一旁,又抽出一旁叠着的毯子拉到那人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样的事,她是第一次为旁人去做。而从前,杜鹃曾为她做过很多次。 鼻子一酸,她险些又要不争气地掉下眼泪来。但她终究还是学会了平息那些情绪。她在心中默念那些已经离她远去的名字,渐渐便感觉到一股温热的力量从心尖流淌而出、最终通达全身。 再次睁开眼,她支起一点车窗、向外望去。 车子已经驶出城门,外面是阙城城外熟悉的景象,平坦的官路通向远方,路旁已经浓绿的高大杨树在夏日晨光里沙沙作响。 她曾无数次从这里出发,又无数次回到这里。 这一回,她并不知道路的尽头在何方,只知道不论前方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她都要亲手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