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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头峰下共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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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酒坊的老汪推着小板车正往千秋客栈去。

  小板车吱吱呀呀地响,车上的酒坛子乒乒乓乓地撞,馋酒的人一听这悦耳的声音便知是好酒,各个都垂涎三尺、眼巴巴地望着。

  可惜啊可惜,这小宛镇上入冬以来到的第一批云叶鲜,竟一口气都教人买了去,真是一点盼头都没留下。

  三拐两拐,老汪已到了地方。

  他今日心情好,步子都走得轻快不少,比昨日还早到一刻钟呢。

  “酒来了!”

  千秋客栈的老掌柜正猫着腰缩在柜台子下面用浆糊贴着假胡子,闻声起身转过头来,稀疏的几缕须须耷拉下来一半。

  “喊什么喊?就属你嗓门大。”

  老汪哈哈一笑,迈开一双罗圈腿开始卸货,边折腾边压低嗓子问道。

  “那钟公子今日还是老样子吗?”

  掌柜的听到这里,粘了一半的胡子也不管了,声音也低了下来。

  “可不是呢嘛。又是一整天都未出门,实在是怪得很。”

  老汪不以为然。

  “能支得起翻倍的酒钱,怎会是个怪人?定是个有钱人。”

  一谈到银子,掌柜的神情瞬间了然。

  “我说你今日怎地这样勤快,原来是得了好处。不过提前知会你一声,他应当不会再待多久了。我昨日差人去找了伍老大,说的是今日便过来一趟。”

  老汪抱着酒坛的手一顿,飞扬的心情突然便折了一半。

  “莫要诓我,你找了伍老大?他不是前些年便不干这进山的活计了么?”

  掌柜的终于摆正两撇胡子,将铜镜“啪”地一声扣了回去。

  “许是赌瘾又犯了,缺银子了吧。”

  老汪不解又心急。

  “可他若是接了这一单,你这尊财神爷可就要走了。”

  “我倒是希望他多待些时日,可他那小娘子可等不了了啊,昨儿夜里老孙去送炭火,说瞧着像是不行了。”

掌柜的颇有一番唏嘘,顿了顿又低声嘟囔了几句,“再说了,他早就支了一年的房钱。喏,契还在这摆着呢。”

  “我说怎么有空发善心了呢,原来是早就占够了便宜。”

  老汪轻嗤一声,并不打算真的仔细看那柜台上盖了印的契纸,他将最后一坛酒拎到架上,把木盘子里一早便放好的几只胖银锭子一股脑揽进布包里,临走前不忘碎叨一句。

  “这眼瞅着天就要黑了,伍老大怕是不会来了。”

  他当然不知晓,自己前脚刚掀开客栈的厚毡帘子,后脚一个敦实的身影便走了进来。

  掌柜的瞥见来人、头也不抬便指向二楼。

  “生意在二楼。”

  伍老大不语,一把抓过桌上凉透的壶灌了口茶水正要上楼,掌柜的又塞给他几坛酒。

  “把这个带上去,仔细别磕了碰了,你可赔不起。”

  伍老大依旧沉默,抱着几坛酒便直奔二楼天字客房。

  二楼唯一的套间客房内烛光闪烁,并非那房中人舍不得添油点灯,而是这偏远小镇上本就没什么好烛火。昏黄的光影下,只见个玉簪素衣的年轻公子坐在床榻旁,他面相本就生得柔和,在如此温软的光线下一衬,整个人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伍老大突然有些没来由不自在,生硬将酒撂在桌上。

  “你的酒。”

  对方轻轻瞧他一眼,抬手将就近的那一坛拎了起来。

  他并没有急着斟酒,就只是将那拍开泥封的云叶鲜放在床头旁的小几上。

  酒香飘了一屋子,伍老大闻得着却喝不着,只觉得在这房间多待一刻都是折磨,干脆开门见山道。

  “那条道我许久不走了。今日这单接不了,公子另寻旁人吧。”

  那男子听了他的话不急也不恼,手上动作不停,等了片刻才缓声道。

  “在下的妻子病重,急着用药,需得尽快进山。天寒地冻,先生仅凭掌柜的口信便愿意来这一趟,说明远不似嘴上说得这般不仁厚,倒是个热心的人。在下并非有意要陷先生于不义之地,只是孤身在外别无他法。还望先生能够伸出援手,车资好商量。”

  他话说得周到、态度也做得到位,可不知为何,那张脸看起来就是没有求人的神色,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清,像那衙门口的石狮子,再怎么雕琢装扮也没有几分热乎气。

  伍老大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

  从年少时养家带大几个弟弟妹妹,到娶妻后走南闯北地跑生意,大官他可是没少见,哪个不是将不耐和鄙夷写在脸上?眼前这个分明神态祥和,可架子却不比那些大官的感觉小。

  他虽对那车资有些心动,到底还是坚定了自己来时的想法,摆了摆手。

  “不是银子的问题......”

  他话才说了一半,那男子却自顾自地拿过一旁的漆盒,当着他的面打开了上面的铜锁。

  小小一只漆盒,里面放着工工整整、厚厚一沓小梅庄沾着红泥的银票。

  “要几张,先生请自取。”

  看来确实不是银子的问题,而是银子够不够多的问题。

  伍老大傻眼了。

  他见过出手大方的,可没见过出手像这般大方的,大方得令人不安、大方得令人生疑。

  莫不是这镇上新来了骗子,私刻了印章冒充钱庄银票、想使什么坏心眼子吧?

  伍老大觉得自己得看清楚点,于是往前凑了半步、垫了垫后脚跟。

  就这一垫脚的工夫,他不仅瞥见了那沓银票真真的泥印,还瞧见了那银票后、塌上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并不柔弱,相反眉眼生了几分英气,若非缠绵病榻,定是那种能跑能跳的主。

  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瞧那女子有几分面善,越看越不忍心就这么走了。

  当然,银子也是舍不得的。

  “算了算了,勉强送你去山脚下。”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腰间的赘肉,末了又找补道,“可丑话说在前头,那山可有阵子没人上去过了。”

  这话言外之意便是要撇干净自己。是这付银子的非要上山,出了什么岔子他这个带路的可不担那些个罪名。

  “无妨。山就在那边,旁人没有上去,许是就在等我上去呢。”

  伍老大挑了挑眉。

  真没看出来,这般清秀的脸下竟藏着颗秤砣心呢。

  也罢,天气这样冷,说不定他走到一半受不了自己便回来了。这年头,还能有人生生把自己冻死不成?

  “何时启程?”

  公子轻轻敲了敲那坛酒。

  “现在。”

  ****** ****** ******

  凛冬时节,格勒特高原上疾风骤雪。

  荒原小道早教风雪没了去,只能依仗有经验的赶车人小心辨别方向。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不见来路也不见去路,风雪令路途更显乏味,若是碰上位话少的同路人,这漫漫长路便更加难熬了。

  伍老大不死心,硬是要拉着车上那位说个不停。

  也是他得了银票心气正高,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那些个没边的见闻抖个底掉,似乎是想告诉对方,那几张银票花得是值得的。

  “公子是听何人提起这平头峰的?这些年知道的人可是不多了呢。”

  “听一个长辈提起的。”

  车上的人一直淡淡的,既不主动问话、也不会让他这话头落在地上。

  伍老大要求不高、对这番反应已很是受用,又卖起关子来。

  “那公子可知,这平头峰从前不叫这名字、而是叫白头峰呢。”

  “为何?”

  对方只应了两个字,伍老大却滔滔不绝起来。

  “先前的亭长改过名字,觉得白头二字听着晦气。可这里人从前都是这么叫的啊。公子可知,那座山上的城之所以叫做暄城,是因为那里原本是个四季如春般温暖的地方。”

  窗外风雪不停,鹅毛大的雪花滚做一团、走哪挂哪,几乎要将这天地都盖没了去。

  车上的人移开视线,低头将女子的手捧在手心、小心呵着气。

  “现下倒是看不出。”

  坏了一半的车帘在冷风中晃荡着,透出车内半明半暗的光影来。

  伍老大收回余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倒是没停。

  “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这高地上的城池也并非从来就这般坚固的,传说化家第二十九任城主的夫人是位神仙,是她和城主将这石头城一块一块地垒起来的。有她镇守的每个冬天,暄城都不会下雪,唯有山头那一点白,所以才叫白头峰。只可惜前朝皇帝害死了她,暄城的冬天便又回来了,这山也变回了平头峰。”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那公子的声音才又响起。

  “原来如此。”

  这次的回答依然简短,但分明和之前的有些不同。只可惜伍老大闲扯到一半,并未听出什么,自顾自地又插上一句。

  “哦对了,若是山上人问起,公子可不要说自己从何处来的。”

  那公子的声音低了些,不仔细听几乎便要被吹散在这风雪之中。

  “为何?”

  “公子有所不知,这白头峰上住着的人,对都城来的客人向来都不太欢迎的。”

  “是吗?”

  这话其实不是个问句,充其量就是个回应,可伍老大却接得飞快。

  “可不是!前些年有位都城来的贵人上山求药,说是腿都被打断了呢,若非教寻羊群的猎户发现,怕是要饿死在这山里了。”

说到这,他有些不自然地铺垫道,“话说现下可不是进山的好时候啊,上山的路难走得很,这风雪很快便又要起了,连脚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要跌到山崖下面去。我也是好心、瞧你在这客栈已经守了三日都没人愿意接你,只是咱们可要提前说好了,到了山脚后剩下的路恐怕要公子自己走了......”

  这话说得看似好心叮嘱,实则又是在撇清自己的关系。他只是个无辜的向导罢了,天气好天气坏、这人是生是死,他都说了不算的呀。

  年轻公子无声笑了笑,声音却是前所未有的释然。

  “无妨。只要有路,便行得通。”

  北风呜咽,摧人心肝。

  夜已到了最深之时,寒已渗入每寸土地。

  伍老大搓着手、望着不远处那道负着一人前行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这才驱车调转离开。

  或许他应当再劝劝那年轻人的。

  可方才对方离开的时候,他只瞥了一眼便又隐隐明白,那是个劝不回来的人。

  也罢,人各有要走的路,有时候实在没有必要强求。

  车轮声远去,风雪顷刻间便将纤细的车辙印盖了去。高山白雪间只余一个孤零零的影子,向着雪山深处而去。

  他的背脊不够坚实,甚至从生来到现在他都没有背过任何人。

  他的双腿也不够有力量,越过的山并没有很高、走过的路并没有很长。

  但他坚信自己可以走下去。

  就这样不停歇、不停歇地向前,哪怕即将走向的是无尽的冰冷黑暗,只要她的手环在他的颈间、她的心跳还能透过他的背传递过来,他便能一直如此坚定地走下去,直到看见一切的尽头。

  一身红袄红披风的少女就蹲在石崖上观察着那道身影。

  那显然不是个习武者,身板甚至远不如那些猎户瞧着厚实,穿得那身素衣虽然用料讲究,却不挡风寒,一看便是没经受过这北地极寒之苦。

  他走得很慢,每落下一步便要喘息许久。雪快要没了他的膝盖,他步子迈得艰难、身形也摇摇晃晃,却宁可自己栽倒再爬起,也不肯让背上的人沾上一点雪水。

  他将身上的厚重狐裘和大氅全部披在了她身上,自己只着单衣。呼出的水汽凝结在他的眉眼上、一层一层地想要压垮他,但他始终是那般神色,淡淡的、却有着不容撼动的执着。

  见到他之前,她倒是没想过,他会是这样的人。

  若是就这么赶他下山去,他会不会冻死在半路呢?最好是他自己知难而返,那便省得要她去当这个坏人了。

  少女托着腮盘算着,可她的盘算终究落了空。

  那道身影始终没有停下,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挪到了石崖下面。

  男子并非习武之人,却有着某种令人害怕的直觉。只见他轻轻抹了抹脸上的雪沫,既未抬头望向山崖之上、也未环顾四周。

  “瞿家后人何在?”

  那少女眉毛一横、清了清嗓子,开口时声音脆生生的。

  “格勒特高原不欢迎裘家后人。”

  那男子终于抬起头来,面孔是出尘般的好看,却黑发披散、神情冷厉、仿若恶鬼。

  “孤跋山涉水几千里,不与尔等计较欢迎二字。家主何在?出来见孤!”

  男子的怒吼在山间回荡,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可那石崖上的少女却丝毫不惧怕,双手叉腰、凌厉挑眉、神情很是睥睨。

  “好个嚣张跋扈、孟浪之徒,竟敢在暄城地界上撒野。听闻天成君王是个修心礼佛之人,今日一见分明是个疯子。”

  俗话说,不知者无畏。

  可眼前这个分明知道的不少。对方既知他身份,还能如此张牙舞爪,才是真的无畏。

  他收敛了神色,声音却依旧带着不可动摇的威严。

  “你既以血缘为由拒孤于门外,便当知晓有些事情并非可以轻易斩断的。离了瞿家、出了步虚谷便忘记了自己从何处来、又站在谁家的江山之上了吗?”

  少女笑起来,笑过之后神色又比先前更加肆意难驯了。

  “这白头峰不归天成管辖,你便是一国之君、九五之尊,也无权命令我、更不能对我这般说话!”

  说罢,她一个翻身利落从那石崖上跃下。

  她本欲直接逐客的,可瞥见男子怀中那脸色青白的女子,不由得还是多说了一句。

  “来人,给她取个新添好的手炉,再带下山去吧。莫要再来烦我。”

  几名披着熊皮的汉子从隐蔽处走出来、正要上前,一声清脆悠长的撞击声在雪夜里荡开来。

  少女的身影顿住、随即转过头去,竟看到那男子缓缓俯身跪在雪地中、郑重行礼道。

  “还请姑娘救救她。”

  少女的目光随即落在对方手中的铜碗上,飞扬的两撇眉毛皱了皱。

  “无皿法师是你什么人?”

  “是我师父。”

  少女面上先是一愣,随即浮上一层疑惑和不信。

  “一空是个僧人,你又是什么身份?竟敢当面撒谎、欺瞒于我?!”

  那雪地中的男子神色未变,淡淡道。

  “一空法师是我师兄。”

  “我倒是从未听说,无皿还收过第二个徒弟。”

  “你这般年纪,没听说过的事情应当还有很多。”

  “你......!”

  少女显然有些生气了,呼地一下站起来,转身七八步便消失在石崖旁,只在雪地上留下一行歪七扭八的脚印。那些熊袄狐裘的汉子也顷刻间消失不见,风雪中四下茫茫一片,只剩下呼啸的北风愈吹愈烈。

  一身素衣的男子没有起身离开,他将身前的女子紧紧拥入怀中,试图将身上仅存的一点温暖传到她身上。可不论他如何努力,那具身体还是渐渐冷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拂去她头上的雪花,视线始终望向那石崖之下。

  就在他以为风雪就快要将那行足迹掩埋之时,那红色的身影又急匆匆地出现在了雪雾之中。

  “算你命好。带上她跟我过来吧。”

  ****** ****** ******

  若说平头峰的山脚只有白色,那山顶石崖之上便只有漆黑的岩石和灰蒙蒙的天际线。

  风从山口呼啸而过,将落雪吹得四散。

  风雪似乎小了些,窄而陡峭的黑色石阶上,红衣少女在前一言不发地走着,许久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后的男子。

  “你是无皿的弟子,她又是何人?”

  男子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向一旁小辇上的女子,淡淡道。

  “她是我的妻。”

  他依旧是那张脸,可神情却同方才在风雪中狠戾怒斥的模样判若两人。

  原来他平静下来是这番模样,眉眼的线条柔和流畅,好似那些神庙中供奉的神像。他若方才也是这般神情,她想必也不会怀疑他是无皿的弟子。

  少女掸了掸辫子上的雪花,招呼那抬辇的汉子们先行一步,免得那辇上的人受不住这风口的寒意。

  男子不语,只沉默地跟在后面。

  少女瞧着那过于安静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出些许好奇。

  “我见过来求药的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女子看似柔弱却最是坚韧不屈,男子却少有似你这般果决坚定的。他们想的更多,总以为自己站得更高、看得更远、更有智慧些,向来是不肯吃亏的,最终便只能两手空空而去。”

  前方的男子终于停下脚步,微微侧过半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

  “不知姑娘准备让我吃些什么亏呢?”

  少女冷哼一声。

  “现下倒是想起来问了?瞧你方才那般神气的样子,还以为多么孤傲不屈,转眼便就这么跟了来。不怕我是要骗你、有意害你、或者再寻些法子折辱你?”

  男子没有正面回答她,只抬头望向不远处小辇上的女子。

  “只要姑娘有心救她,便是骗我、害我、折辱我,又如何?”

  少女语塞,随即收敛了神色。

  “你现下看起来,倒是有几分像无皿的徒弟了。”

  她一跃三两步,跳到了男子身旁,抬手指向灰蒙蒙的远方。

  “你看那山峰如何?”

  他顺着少女指尖望去,雪雾缥缈间,隐约显出一座挺拔陡峭的孤峰,峰顶似是被齐齐截去、却高耸屹立,显得分外荒凉,正是那传说中的白头峰。

  他收回远眺的目光,如实道。

  “鬼斧神工,非千百年难成也。”

  少女得意一笑,毫不掩饰脸上的飞扬之色。

  “那里本没有山峰,是我高祖开悟神术之时劈出来的。你是裘家后人,又是无皿的徒弟,悟性应当极高,方才那一番话来看,心性也是不凡,说不定用上几年也可开悟。只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少女说完,不再看他,快步向着石阶上而去。

  他最后再看一眼那轮廓时隐时现的孤峰,随即没有半点流连、沉默着离开。

  石阶的尽头是块石头平地。整个山头也只得这一块平地,平地上便也只得那一间石屋,石屋正中是座黑石头垒成的巨大火炉,炉膛内红光闪闪、热气腾腾,直将整间屋子烘烤得如盛夏一般。

  少女解下披风,穿过那一排排柔软翠绿的花草叶蔓,径直来到一方碧水玉池前。

  她咬破食指、轻轻放在那池水旁,不一会,一只灰白色的脑袋便顶着几朵铜钱草冒了出来。

  少女伸出手,那团白色便如有灵性般跳上她的手掌。

  是只浑身雪白、头上带角的蛙。

  男子盯着那只怪模怪样的蛙,许久才慢慢开口道。

  “这便是那千百人来求过的药么?”

  “这只是普通的高原雪蛙,它救不了你的心上人。”

少女说完顿了顿,伸出手指轻轻捏住那只蛙的头,“能救她的是这个。”

  雪蛙的头被抬起,他这才注意到,那只蛙的喉咙上有一处半透明的囊袋,里面隐约涌动着暗红色的液体,看起来有几份诡异。

  “这是什么?”

  “瞿九黎的血。此血蕴含灵气,若遇死物,很快便会流失殆尽。所以,必须用活物承载。”

  “瞿九黎又是谁?”

  “她是神的传说在这片大地上的终结,也是涅泫王朝土崩瓦解的缘由。世间万物终是荣衰往复、阴阳相通的,绝处总能逢生,盛极必然衰落。人是如此,神明亦是如此。”

少女手指轻轻搔着那蛙的肚子,那雪蛙便惬意地眯起眼来,“她的血对神血后人而言是洗髓蜕骨的剧毒,对普通人来说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过往百年间,她留下的血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如今,便只剩下这些。”

  男子清冷的眸子中一片了然。

  “说罢,你的条件。”

  “天成的皇帝果然是个玲珑心窍的妙人。今天这夜值得委实有些辛苦,早日同你交代完我也好回去补个眠。”

  少女笑了,她掌心那只娃竟也跟着咧了咧嘴,脖子下面的红色囊袋宝石一般亮晶晶的。

  “这血不多不少,刚好是两个人的分量。你若想救她,便要同她一起服下。”

  石室内只有片刻的安静,可她预想中的沉寂却并没有太久。

  “好。”

  少女有些惊讶。

  “你、你都不问我为什么吗?”

  “我已厌倦了追寻那些因果与真相。何况即便寻到了,如今的结果又会有何不同?”

  他说得没错,不仅没错而且通透。

  少女心中突然有些不忍。

  “莫说我没有提前告诉你。蜕骨洗髓,九死一生。即便侥幸活下来,你与任何女子所得子嗣也将必定夭折,此生都将不能延续血脉。”

  “如此而已?”

  少女停顿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如此而已。”

  男子那张有些淡漠的脸上,突然便显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意。她不知该如何形容对方那一瞬间的表情,只觉得这一室的花草在此刻才得了春风、焕发出无限的生机来。

  “如此甚好。”

  ****** ****** ******

  天光时分,风雪渐渐停了。

  方才升起的日头爬上孤耸于天际之下的峰顶,勾出炽热金黄的一片。连日大雪将天空洗成蓝紫色,不远处的绝壁之上,一座山城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而明媚。

  这座横亘于秘古山口、安眠于纳加湖臂弯之中的古老城池,正是暄城。坐拥天堑,四季汲风,坚如磐石,牢不可摧,就如同这高原之上的黎明一般亘古不变。

  石头城最东方的石崖之上,少女坐在石屋前、仍托着腮对着那只的雪蛙发呆。雪蛙脖子下面空荡荡的,两只豆眼中也透着迷茫。

  当初祖母交代她等那个人的时候,她还以为她会因此而守一辈子的山呢。

  谁曾想,这一天竟然就这么突然到来、又在一眨眼间结束了。

  祖母说,天神血脉将会断于解甲之剑,可她到底也没瞧见什么剑,甚至连把带刃的匕首都没瞧见。

  祖母还说,时候到了,他自然会带着他的诉求亲自前来,到了那时便要一诺换一诺,绝不能妥协。可她还没说什么,那人便应了她的条件。

  她不懂那些预言,也不关心那些事。

  她只是有些感慨,那男子终于救了他的心上人,可他们能够相守的时日,是否也就只有即将到来的这一个黎明了呢?

  晨光终于洒满整个山顶,一株老松下依偎着一双人影。许是那朝阳太过刺目,男子睁开眼、缓缓站起身来。

  他赤着脚站在雪地中,鸦黑的长发散乱披在肩上,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长衫。他似乎感觉不到冷,就静静地立在那里,衣衫在风中猎猎作响,有种别样的飘逸好看、仿佛下一瞬便要羽化登仙。

  “神仙?你是神仙吗?”

  一道稚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转过头去,瞧见两个矮墩墩的娃娃。

  女童稍矮些、气势却要高半头,上下打量他的样子像个大人。

  “他怎会是神仙,你瞧清楚没有?”

  男童不服,吸溜着鼻涕。

  “祠堂玄关那副画上就是这副模样的,那画上画的就是神仙。”

  “那才不是神仙,只是个活得久了点的普通人罢了。”

女童说罢胖手往远方一指、语气是十足的肯定和骄傲,“那才是神仙。”

  许是有那片刻的无聊,男子微微侧目、顺着那女童所指望了过去。

  只见远方山间石阶转角处,正走出一名佝偻着身子的耄耋老人。老者须发尽白、皱纹满面,一身粗布衣裳外套一件简单夹袄、作北地农户的打扮,根本就是平凡人的模样。

  他面上一顿、随即轻叹,正要调转视线,突然那转角处又走出另一人。

  那是一名看起来更老、更虚弱的老妇,肩上盖着块厚貉子毛,腰似乎都要被压弯了。

  行在前面的老者每走三步便回过头、将手递给老妇,老妇便颤巍巍地握住,随即跟上前来。

  那长长的百十来步石阶,他们便是那样一步步走过的。

  “那不是曾祖和曾祖母?你骗人!”

  男童一着急,鼻涕又流了出来,那女童瞧见了更是嫌弃。

  “谁骗你了?白头峰下是不能说谎的。阿娘说了,曾祖母生来是当神仙的命呢,就是因为舍不得曾祖,这才在人间留下来的。”

  “她若真是神仙,怎地没有见过她飞上天去?她若真会变幻御风,怎会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不代表没有过!”

女童也急了眼,迫切地想要寻个第三人来说理,“你来评评看,我们到底谁说的对!”

  她气哼哼地叉着腰,有些不满地回过头去,却见那男子不知何时已回到那沉睡的女子身边,就靠在那株老松下的石头旁。

  “喂,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见了。只可惜,我也没见过神仙。”

他的声音有些滞缓,像是方才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又要沉沉睡去一般,“可有一样你阿娘说得没错。世间人情最难长久,好事最难成双。凡人生来孤独,若神仙确如书中所写那般神通,或许是能携手到老的罢......”

  女童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信心对方是站在自己一边的。

  “听见了吗?他也认为我说的对呢。”

  男童根本是不服气的,嘟嘟囔囔道。

  “你才多大?没有灶台高的矮豆子,懂什么情啊爱啊的......”

  “我不小了。再有两月零四日,我便七岁了......”

  两个孩子争论不休,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起来。

  松树下的男子长叹一声,将身旁的人揽入怀中。

  “原来孩子这般吵闹,你不喜欢也是对的......”

  说着说着,他便倚在那石头旁、轻轻合上了眼。

  两个小童争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安静,面面相觑后又齐齐凑上前来。可男子却再也没有睁开眼。

  他的面容十分平静,连那松枝梢头落下的积雪也没有惊扰到他。

  他终于没能再拂去女子发丝上的落雪。风吹落的雪花轻柔地落下,慢慢染白了他与她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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