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非要等天黑再睡?”盈袖看着张妼晗熬红的眼睛,心中的疑惑就像是小金鱼不断吐出来的泡泡,一串串地浮出水面。“你什么时候在意过这种事?再说,就算不合规矩,还合人情。你刚刚耗费体力生了孩子,怎么就不能好好睡一觉补补精神了呢?”
“好了,盈袖!我不困!”张妼晗强硬地拒绝了盈袖的提议,怕她再问,连忙转过头去朝向里边。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怎得,眼圈红红的,干涩的眼眶像是突然连通了泉眼的河床,泪珠一点点蓄了上来。
这般浅的眼窝当然收不住源源不断涌上来的眼泪,没一会儿,它们就漫了出去,安静地划过脸颊,没入厚重的被子。
这被子可真是命运多舛,下半截正努力地吸着血水,上半截还要干个兼职,顺便吸纳些眼泪。不过,两者都是属于一个人的,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也算是殊途同归?
管它应该怎么形容!
作为母亲,张妼晗合格得不得了,她把几个孩子好好地护在羽翼之下,半点儿风雨都没有受到。包括盈袖,即使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她的不平凡,在盈袖彻底成为楚玥公主以后,张妼晗一直张着手,站在她身前。
不过,若想瞒着盈袖点儿什么事,就是十倍百倍的难度了。即使张妼晗还是没有转过脸来,盈袖已经一把掀开了被子。
“别!”张妼晗没有料到盈袖会来这一手,伸手去拦,已经来不及了。
被子被掀开,那个只有天知,地知,她知,官家知的秘密,也被盈袖发现了。
“怎么可能不困呢?我猜你现在不止困,还又冷又累,恨不得立刻闭上眼睛,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坠入到沉沉的黑暗中去。”迎着张妼晗惊慌的眼神,盈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把所有情绪都压下去。可她张嘴说话,声线起伏还是暴露了情绪,“宫里那么多太医,都看过了吗?血为什么没有止住?”
“盈袖,来,过来。”张妼晗又将被子盖回去,将盈袖抱进怀里。“难受就哭出来好了,趁着阿娘还在,趁着你无需事事妥帖的时候。”
“不是说只是大出血吗?不是说治得好的吗?不,不管,怎样,也不至于,连命,命都保不住啊!”盈袖再也忍不住,扑进张妼晗怀里,痛苦失声。
她哭得很狼狈,不是少女的梨花带雨,而是小孩子那种嚎啕大哭。什么公主的美姿仪,什么为神时积累的云淡风轻都被抛过脑后,眼泪和鼻涕糊了自己一脸还不算,也蹭了张妼晗一身。
“好了好了,乖乖。生死由命。我虽少时颠沛流离,可幼时父慈母爱,入了公主府后,有阿娘和贾婆婆照顾,长大了又得官家盛宠,虽说欲壑难填,可说句实在话,官家给我的,已经够多了。”张妼晗一下下顺着盈袖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十四年了,我占着夫君的心,又生了你,瑶瑶,幼梧和今天这个小心肝儿,此生无憾。”
“你怎么可以此生无憾?”盈袖哭得太厉害,吐字不清地控诉着,“瑶瑶和幼梧还小,小皇子还没叫过一声姐姐,你还没有当上皇后啊!你不要死好不好,我来帮你,我们把皇后的位子抢过来,坐上去看看,看看那上面的风景是不是特别好。”
……
……
“遇见你,大概是我的幸运,你帮我良多。”张妼晗早就没有力气了,她把头搁在盈袖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一句句嘱咐着,“我总想着要多爱你一点,多保护你一点,总不能总让你帮我收拾烂摊子,你还是个孩子呢。可是,现在不行了。”
“我又要把一个很大很大的烂摊子交给你了。瑶瑶要交给你,幼梧要交给你,小皇子更要交给你。听我说,”盈袖想要分辨,被张妼晗拦住,“你能照顾好他们的,我知道,但是今天要说的不是这个。”
“你要照顾好自己啊,盈袖。不要只管着照顾别人,就忘了照顾自己。我把弟弟妹妹们交给你,是相信你,不是想要委屈你。凡事你要多想想自己,之后再想别人。弟弟妹妹们有你照顾,我都放心,可你再也没有别人照顾了。”
“要自私一点啊!”
张妼晗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她一句一句说着,声音越来越轻,外面的太阳也一点一点掉下去——天,终于黑了。
“盈袖,我坐不住了,你扶我躺下吧。好似不必担心弄脏了裙子,反正之后要换的。”张妼晗轻轻地抽了一口气,太冷了,她的血是不是快要流尽了。
慢一些,还要再慢一些,她刚生了个心肝儿,已经不能看着他长大了,不能连他生辰这日也给占了。
“好,躺下,我们躺下。”盈袖扶着张妼晗钻进被窝,又给她加了一床被子。“我抱着你,你睡吧好不好,天都黑了。”
“不行,还没到第二天呢,还不能睡。我们说话,说着话,就不困了。”
“好,说话,我们说话。”盈袖闻着已经浓郁到充盈满室的血腥味,只觉心痛难忍。
不知又过去了多久,官家急匆匆地过来,要往内间闯。
“不要让他进来了,我只想让他记住我最美的样子。”张妼晗露出一个笑来,依稀是当年初见时执拗的样子。
“好,我帮你拦着。”
……
……
“盈袖,到第二天了吗?”
“到了,到了,姐姐,你睡吧,我求求你了,你睡吧好不好。”盈袖看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喜极而泣,她从来没有过如此期盼第二天的到来。
张妼晗去世了!
带着懵懂的两个妹妹,怀里抱着用素色襁褓包裹着的弟弟,盈袖跪在棺木前,听着官家派人宣读的封后诏书,忽然就懂了什么叫“没了,才知道什么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