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只有窸窸窣窣响声的洞穴里,陡然响起一声疯癫的冷笑。他扣着地上的岩石,完全不顾及自己因为拉扯而血流如注的尾巴。
另一边,顾渊突然有种被人窥视着的感觉。
来自这些幼蛇,又好像不是来自他们。
他蹙眉垂眸和一条幼蛇对上,像是透过这双绿豆大小的竖瞳看向操控着它的那个人。
——不对!
顾渊心底陡然升起一丝不安。
还没等顾渊做出反应,有人比他反应更快。郁荼就抬起了手,那一刻,顾渊清晰地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厌恶。
“阿荼?”
幼蛇们翘起在空中的头颅突然一愣,像是才察觉到还有一个人似的。缓缓地扭转尸体,将目光定在郁荼身上。
明亮的火光铺面而来,只是须臾间,郁荼就清空了整个洞穴的幼蛇。
……
另一边的怪物趴在地上,狰狞的笑意僵在脸上。所有的幼蛇死亡,他眼前重新变为昏暗的洞穴,但那张在火光下宛若杀神的面容却在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如同当头被浇了一盆带有腐蚀性的液体,从表皮开始一直向里深入。冰冷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他怔愣在那里。
接着,巨大的怒火和着怨恨掀起滔天巨浪。
“郁荼……”
“你还和这个怪物混在一起……”
他想起刚才看见的半蛇美人,他活得很好,也有可能是被照顾得很好。
曾经常年无血色的面容稍微带上了一点血色,法袍飘摇,用的是修真界罕见的云锦,就算是当初他还在万魔界做魔尊时也拿不到这样的材料。
相比之下,他被禁锢在这里,暗无天日。和这些恶心的同族待在一起,肮脏地等待腐烂。
凭什么……
明明这世间最好的一切都该是他的,都该臣服在他的脚下……
凭什么?!
明明郁荼该和他一样,明明顾渊该死在那场战争中,而现在两人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他在这里受苦——凭什么!
幼蛇是杀不完的,母蛇在之前整整生了三年多的蛋。只是片刻,就有更多的幼蛇从洞壁上的小孔中重新探出头,挨挨蹭蹭地布满整个洞穴。
他看见顾渊按住郁荼,小声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亲密又无奈的模样,和当初别无二致。
他怨怼地在地上抠挖,神经质地重复几句咒骂。直到某一个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
不对……
不对!
为什么这两人都进来这么久了,顾渊还没来找他?
难道是因为郁荼?不不不,郁荼杀他的心比顾渊强烈不知多少倍,怎么会放过他……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是错误的。
顾渊不是来找他的。
那他来做什么?
……
他的驱使一条幼蛇向前,目光死死盯在顾渊身上。顾渊和郁荼都没有发现,在三清门的时候,郁荼曾经在顾渊身上放的掩承印不知何时已经丢失。
此时在“他”的眼中,顾渊身周没有半分灵力波动,全然与凡人无异。
往昔种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一在他眼前略过,他突然有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
“……嘿嘿”洞穴里响起两声笑,那其中终于带上了点愉快的情绪。
他猛地抬手,“唰”一下硬生生将自己的左臂砍下,顷刻间深色的血液溅了一地。就算是这里的幼蛇没有这人却像是毫无所觉。
“带到外面去。”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自己的手臂递给幼蛇,“等到了地方,你们就回来。”
只要没有幼蛇的掩盖,他的那条手臂就会像黑暗中唯一的火光一样无所遁形。
若是顾渊修为仍在,他必然会和郁荼一起过去查看。
若是他真做了蠢事——
幼蛇明显知道他说的“外面”是指什么,纠纠缠缠地带着手臂远去。
他笑得在地上抖作一团,癫狂又愉快,“顾渊——哈,如果你真的那么蠢……就陪我一起死在这吧。”
——
顾渊猛地朝一个方向看去,于此同时,地上的幼蛇居然猛地跳到空中朝他袭来。
都不用顾渊躲避,那条胆大妄为的幼蛇在半空中爆开,紧接着被火光撩过,白灰洒在地上,连一声嘶鸣都没有发出。
顾渊没有受一点伤,但幼蛇的举动却明显激怒了郁荼。
“阿荼,你冷静点。”顾渊伸手按住他,“有些不太对。”
他看着郁荼的侧脸,郁荼骨像极漂亮,是顾渊见过长得最好的那一个。但很多时候,这份绝色只有顾渊能欣赏到,在更多的时间里,郁荼周身那份独属于年轻上位者的压迫感所掩盖。
而此时,这种压迫感伴着沉沉的灵力威压溢散开来,即使是顾渊都有些脸色发白。
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顾渊按在人肩上的手没松,语气带上了几分诱哄,“阿荼你怎么了?是察觉到什么东西了吗?”
说着,顺手帮人撩了下耳边的长发,指尖落下时在耳垂上轻轻捏了下。八壹中文網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轻易就让人想起不久前两人之间的缱绻。只要顾渊想,他确实可以诱惑到很多人。
但这次不一样,郁荼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中带着无数难言之隐,那一瞬间顾渊甚至以为他是恢复神志了。
“阿荼你——”
“有东西,在透过这些幼蛇观察我们。”郁荼说道。
顾渊:“是我也感觉不太对劲,但你怎么……”
郁荼嗓音微哑,“我得去杀了他。”
顾渊快速接上,尽量将利弊和郁荼说清楚:“是我之前说的另外一只成体吗?先留着他,如果他能交流,我们需要先问他一些东西。”
郁荼不答,径直在两人周身设下一个隔绝法阵,俨然是一副要将顾渊留在这里的样子。
“郁荼!”顾渊疾步向前,郁荼却已经飞快地退到了阵外。
“待在这里,顾渊。”郁荼和顾渊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
这个秘境中的底层阵法正被缓缓启动,那条成体终于褪去了他的伪装,郁荼几乎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是想——让整个秘境关闭,他想让郁荼和顾渊永远留在这里。
郁荼指法不停,在顾渊周身设下重重禁制。
手指起落间再次将洞穴清空,身影没入浓浓黑暗,再无踪迹。
!
顾渊在阵法形成的灵力屏障上拍了下,等这次回去,他一定要好好和自家大美人谈谈交流问题。
这种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路的事情发生多少次了。
顾渊抬手捏了下眉心,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稍微有些不安。
自己的直觉一向准得过分,他有些担心郁荼的安危。
……应该不会。
顾渊压下心中不安,怎么说郁荼也是渡劫大佬。就算现在全凭本能行事,伤到他也不容易。渡劫大佬就算是站在那,靠□□强度都能抗住修真界大半攻击。
但此时,顾渊忽略了一点。想要伤到郁荼当然不容易,但若是只想要禁锢住他一段时间,当然就没那么困难了。
更何况,这个秘境,是三清门当年那位渡劫期老祖死前用毕生修为开辟出的。
整个秘境霎时间震动起来。
顾渊半跪在地上稳住身形,砸下来的钟乳石全都被阵法挡下,顾渊抬头,看着石壁默默在心底算时间。
就刚才那阵震动来说,大概不久之后就会平静下来。
平静……
一条裂缝从他不远处蔓延到石壁上,咔咔两声,一直裂到了洞顶。
顾渊:……
这我是没想到。
他第一反应就是郁荼又去做什么了,把这秘境都掀了要。
紧接着,细密的裂纹从那条巨大的裂纹处向外蔓延,蛛网般覆盖了整个石壁,没给一点反应的时间,从第一块石头落下到整面石壁崩塌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顾渊有幸欣赏了全过程,郁荼留给他的阵法动都没动。
不愧是郁大宗主,顾渊在苦笑。
但很快,他就警惕了起来,令人不安的窸窸窣窣声只远处的浓黑中响起,重重叠叠的碎石被密密麻麻的幼蛇顶开。
它们很卖力,影影幢幢的碎石很快就被清理出一片。顾渊之前就猜测整个蛇群应该存在领导者,现在看来,自己还没去找,他倒是迫不及待了。
细微的碰撞和蛇鳞摩擦所发出的声音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动静,顾渊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地站在原地。在心中将可能出现的情况过了一遍。
“……好久不见。”
说话的人用了个明光术。
修士?顾渊想道。
虽然明光术是最基础的法决,却只有人族修士能够使用。
这人就好像是非要顾渊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的样子,从洞穴的尽头开始,数不清的光点向上连成一片,如漫天流萤。
如果不是在这洞穴里,此景该配的是月下轻歌曼舞的仙子,而不是——
顾渊的目光越过满地碎石和纠缠着的幼蛇,落在远处的高处。
那个人趴在一根巨大的石钟乳下的石台上,唯一剩下的右臂刚好可以支撑在边缘。
就像一条真正的蛇那样,前半身悬空向顾渊的方向伸出,那双和郁荼一样的竖瞳居高临下地盯住顾渊。
无数幼蛇主动避开明亮的光芒,迅速退到洞穴边缘的阴暗角落,隐秘地窥视着这两人。连接洞顶和地面的巨大石钟乳柱上,被分泌液包裹着数个看不清面目穿着的修士。
这场景该出现在鬼界,而非如今的人间。
……
看样子是故人啊,顾渊的手指轻轻地敲在身侧。
然后他的目光移到这人的尾巴上。
郁荼一直说洞穴里的都和他是同族,但在顾渊看来,他们其实应该分成三个种族。
三清门后山那条成体和孵化室里的幼蛇应该算在一种,他们是怪物最基础的模样。而那些尾巴肿胀,面容狰狞,完全没有神智的各宗门修士则是第二种。
顾渊隔着近百米的距离和石台上的人对上视线,目光清清淡淡,丝毫不让。
最后,顾渊将郁荼独分为一类。
无论是幼蛇还是那些怪物一样的修士,蛇尾都是杂乱但接近灰白的色泽,而只有郁荼和这个人,是墨色的修长尾巴。
仿佛标志着他们的特殊。
事实也如此,只有郁荼和顾渊现在见到的这个修士,还能像是个人族一样交流。
顾渊的目光从这人眉梢的那道疤痕开始,一直滑到他的下颚。来回两边以后,顾渊眼底沉了下去。
程颖从常彩云的记忆里看到灰袍修士时只觉得眼熟,如果当时顾渊在他身边的话就会立刻告诉他这份眼熟来自何处。
——这个人,像郁荼。
顾渊一直喜欢说自家大美人像是只披着凶兽皮的大兔子,如果换成这人,顾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水蛭。
那种隐藏在暗处的,粘腻阴毒的特征和郁荼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但如果隔绝气质影响,再将他侧脸的疤痕移开,就会发现,这人鼻骨高挺唇线削薄微微拉长的眼梢若是垂下,遮住眼睛。
和郁荼像了个八成。
……
顾渊“唔”了一声,抬手摸了下鼻尖,“真不巧,我这才伤到头,有点想不起来您是哪位了。”
他说得随意,仿佛对面的半蛇修士是他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这种本事,顾渊早在商场上练得炉火纯青,借此现行试探对面人的态度。
那人眼神很奇怪,夹杂着不可置信的打量目光在顾渊的脸上身上扫了几遍,接着演变为嘲讽。
他唇角的笑容逐渐扩大,沙哑的笑声轻轻响起,再扩大,带着毫不掩饰的狂喜,仿佛顾渊这句话是什么天大的好消息一样。
顾渊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笑了片刻,这东西大概是觉得没有另外一个人的迎合,自己在这里有些无聊才慢慢停下。他用手臂将自己又往边缘挪了点,顾渊略微一抬眼,目光在那条被钉在石钟乳上的蛇尾上顿了一下,接着漫不经心地收回,重新和这人对视。
“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这人笑出了眼泪,“你居然真的——哈!”
他拱起脊背,向下探头望着顾渊,“你居然真的敢和吾主作对!你居然敢忤逆天道化身!”
“修为尽失,记忆全无。郁荼那个怪物是把你圈养在什么地方?当初的天剑阁阁主,如今只能仰人鼻息,感觉怎么样?顾寒州?”
他像是一条被禁锢了太久的毒蛇,迫不及待地将所有积存的毒液一股脑地发泄出去。他看着顾渊希望能从那张脸上看到后悔惊慌或者随便什么代表无能的情绪。
但他失望了。
顾渊平静的很。
“还好吧。”顾渊嘴角勾勾翘翘,“也就每天早上在阿荼怀里面醒来,摸摸腰摸摸胸再趴在窗台上看郁大宗主舞剑,然后一起吃饭一起看书。睡觉前牵着阿荼去温泉泡澡,时间会长一点,也有可能要洗两遍,你懂吧。
之前还说要带他去人间逛一圈,再有一月就是花灯佳节。
就是有点不太好,阿荼总是很担心我的身体,每天都捣药给我熬药汤,真的太苦了。好在喝完以后,他会给我吃蜜饯。”
“这日子确实疲懒了些,”
顾渊的目光上移,那眼神极轻,在流血的蛇尾上顿住,又慢吞吞地看了眼四周,
“的确,不如您来、得、刺、激。”
……
顾渊微微一笑,“至于你说的天道化身,实不相瞒,在咱俩见面之前,我还以为这个称号该加在我头顶上。”
距离太远,顾渊不能清晰地确认这东西颈上的青筋有没有暴起,但看边缘被他捏碎的一小块石壁是气得不轻。
有点羡慕,顾渊心中不着调地想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捏碎石头的本事。
“顾渊,你是觉得郁荼很快就会回来护着你吗?”那东西神情阴鸷,“我告诉你,他不会过来的……”
“我知道啊。”顾渊平静,“这不明显是你拿一只手把我家阿荼调走了吗。”
“幼蛇的隐匿能力连阿荼都发现不了,你只需要把手臂让他们带到陷阱里去再走开,阿荼就能清晰地察觉到你。”
“是因为发现我的异常才决定这么做的吧,即使是发现了,也不敢亲自硬刚我家阿荼,偷偷摸摸拿条手臂扔过去。
之前躲在幼蛇堆里倒是一声不敢吭,现在逮着我这个废物恐吓。
这股胆小如鼠的穷酸味我还真没见过,恕我直言,您好像还不如废物呢。”
“哎,我倒是有点好奇,要是我修为未失你会怎样?瑟瑟发抖地继续躲着,生怕我来取你狗命吗?”
顾渊停了一下,突然笑了,“你真是和我家阿荼差远了,郁光风。”
半蛇的修士瞳孔骤缩,“你!”
顾渊:“才想起来,我是不是以前就和你说过这种话,刚顺口就说出来了。”
他的记忆就像是放在竹筒里的石子,竹筒上只开了小小一个孔,必须要用力摇晃才能将石子倒出来。必须要有刺激,才能让他下意识想起一些事情。
郁光风……
顾渊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和郁荼一个姓,又是这样相像的长相,说没有血缘关系大概顾笙都不会姓。
……顾渊隐隐感觉自己触到了庞大真相的一点边角。
“对了。”顾渊状若无意地开口说道,用得还是刚才那副满带优越感的声调。
“刚就想问了,你尾巴上的那把剑,是我的吧。”
他猝然盯住郁光风的眼睛。
刚才所有漫不经心的铺垫,都是为了让这条半蛇怪物放松警惕。从最一开始看见他起,顾渊就被那把墨色的长剑吸引。
那是剑修对于自己半|身的本能亲昵,即使他现在都可能拿不起这把剑了,这种联系依旧刻于血脉。
郁光风死死瞪着他,喉咙里发出粗哑的低吼。
顾渊的控场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即使现在修为尽失,仍能像以前一样,将所有的谈话节奏和发展掌握在手里。
对于郁光风来说,这种被牵着鼻子愚弄的感觉,每一次都是来自顾渊。曾经这人高高在上,他技不如人,即使再羞恼也忍了。
如今这人已经跌倒尘埃里,已经是个废人了——凭什么!凭什么还敢玩弄他!
突然!
洞穴整个摇晃了一下,和刚才的震动不一样,顾渊感觉自己就像是站在一块木板上,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那样。
“他真暴躁。”郁光风仰头忘望了眼,他刚才还在暴怒,现在却因为这次震动奇异地平静了下来。“要不是有你在,郁荼那个疯子早就该把这秘境毁了。”
他咧开嘴,朝顾渊露出不似人的锋利牙齿,“真可惜,你在这里啊,哈哈。那个阵法连接秘境的根基,他只能一点一点破除,否则你这个身娇体弱的废物万一被暴涨的灵力压死怎么办啊——”
“顾渊,你能感受到郁荼的惶恐吗?”
郁光风“嘿嘿”怪笑,像是很喜欢这种浓烈的情感,“我能感受到。”
“他在恐惧,他怕你有事。他在自责,问自己刚才为什么那么疏忽,将你置身险境。他恨不得现在就把我撕成碎片一口一口地吞下去——但他做不到啊,哈!”
“这种绝望的滋味,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我亲爱的弟弟身上尝到了。”
弟弟。
顾渊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他担心郁荼的状况,但现如今最紧要的还是一边拖延时间,一边从这玩意嘴里套话。
顾渊不着痕迹地碰了下阵法外壁,“听上去你好像还有后手。”
他摸了个空。
——
有些秘境的主人为了保证秘境的绝对安全,会设下阵法排斥不同源灵力的存在。
郁光风像是就在等他自己发现的这一刻,在顾渊的注视下,他猛地扳住石台边缘,那双竖瞳仍停留在他身上。
他仿佛就是要顾渊清清楚楚地记住接下来的一幕。
然后顾渊就看见,这个半蛇怪物居然硬生生将自己从长剑的束缚下挣脱出来。
代价是,他的上半身和尾巴直接撕裂。
黑红的污血黏答答地从断口处流出,溢到石台边缘,缓缓流下。
我他妈……
本座扛不住了,阿荼……
顾渊深吸了口气,什么疯子这是。郁光风的实力怎么也是元婴向上,但别说元婴了,现在的顾渊就是个练气期的都能弄死他。
毕竟□□凡胎怎么可能经得住灵气的打压。
郁光风歪了下头,他现在只剩一条胳膊连着躯干,却笑得猖狂,“我们还有半柱香的时间,顾渊,你猜我能不能在这点功夫里把你变得和我一样?”
“要是在郁荼面前,亲手杀死你……哈!你猜那个疯子会做什么?”
他粗短的断尾居然还能使用,向这边爬来的速度居然不比平常修士慢。
“他会毁掉整个修真界的——!”
顾渊两步跃上大块碎石,侧身避开郁光风的狠抓,指甲在地上的石面上抠出刺耳声响。
郁光风现在要仰头看他了,这个怪物用含着血腥的声音问顾渊。
“今天你就要死在这里了,怕不怕?”
话音刚落他猛地弹跳而起,挥臂带起的劲风近在咫尺。
凌空跃起的残缺身体诡异又恐怖,仿若邪魔。
顾渊看着他,那一瞬间,眼底清晰地映出郁光风的倒影,如同星辰上的污浊。不退反进。
郁光风在那一瞬间甚至是疑惑的,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让他在顾渊欺身而上的瞬间将人甩了出去。
殷红的血液在每一块擦身而过的碎石上留下痕迹,顾渊连连飞出数丈远,最后狠狠砸在一处石壁上。
身体里骨骼错位的声音近在耳侧,顾渊眼前一黑,差点给痛晕过去。
同时,三清门后山处,岳清燕手中的魂灯猛地一晃,紧接着暗淡几分。
而黑暗中,郁荼眼尾已经蔓延开一片血红色的魔纹与竖瞳几乎同色,“顾渊!”
“自寻死路。”郁光风撑起身体,像是虫子一样趴在地上,饶有兴味地观察顾渊。
他当然可以一次性杀死他,但没必要。
他郁光风这么惨,凭什么其他人能活得好好的。
他要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郁光风喉咙里发出嗬嗬笑声,一点一点爬着靠近顾渊。
他知道靠这样的方式能带给人更多的压迫感,他看着顾渊慢慢扶着石壁站起来,满意地笑了。
对就是这样,不要死得太容易,否则他该多伤心啊。
顾渊用手背抹掉唇角血迹,他现在每一次呼吸都会引起全身的疼痛。
顾渊看着缓缓逼近的郁光风突然笑了下,“这蛋是你生的吗?”
这问题和现在的场景风马牛不相关,郁光风愣了下突然笑开。
他知道顾渊是在拖延时间,他终于也用上了这种低劣的手段。
“你在等郁荼来吗?”郁光风问道,“没用的,无论你怎么拖延时间,我都会算好了弄死你。或者你就是想要赌我有没有这个本事?其实看到你最终凄惨求饶的样子我也很喜欢。”
“脑补什么呢?”顾渊这么说着,脚下却又向后了两步。
郁光风眼底狂热的笑意渐盛。
顾渊:“就是阿荼也想要蛋。不过你也知道,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理论基础,刚才还想着要是你生过,能问点经验什么的。”
在郁光风看来这就是侮辱了,他沉下脸色,“激怒我对你没好处。”
“……是吗……”顾渊已经抵在了石台的边缘。
他身后就是郁光风曾经被钉住的石台,常年浸染的污血让这里看起来肮脏不堪,唯有墨色长剑亘古不变。
顾渊眼底一利,翻身上去,指尖触到剑柄的一刻握住。
!
郁光风下意识窜向这里,又堪堪停住,在心中为自己的失态恼火。
“啊——”郁光风现在才明白刚才顾渊看似找死是为了什么,“你是觉得自己还是当初的顾寒州吗?没有灵力,你拿着把废铁能做什么?”
即使这么说着,空中水汽凝结眨眼间数十条冰凌便直直朝向顾渊。
即使知道顾渊已经废了,但那种根植在他脑海里的恐惧其实一天都没有消退。
郁光风永远记得这人站在自己面前,将自己狠狠钉在石台上的样子。
“我也要把你钉在这里……”
顾渊扫了眼手中长剑,它嗡嗡震鸣,那种欣喜和担心的纯粹情绪传达给他。顾渊收回目光,在冰凌移动的瞬间飞身跳下石台。
“逃不掉……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了哈哈哈哈哈哈!”
郁光风在心里大肆嘲笑顾渊,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待会要怎么争分夺秒地折磨这个人。
下一刻,顾渊横剑身前,径直划开离他最近的一个茧。
那是被幼蛇的分泌物包裹着的三清门弟子之一。
郁光风脸上的笑陡然凝固。
顾渊刚到三清门的时候,张乾震曾经说过自己在后山找到了濒死的弟子志学。当时顾渊不信,因为凭怪蛇的实力,根本不会让志学活着出来。
从顾渊刚进这个秘境开始,他们所遭遇的怪物就全都穿着其他宗门的法袍。这其实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明明这是三清门的后山,如果那些蛇可以转化修士,按照数量来说,也该是三清门的居多。
后来,顾渊在谭生的纪录玉简最后看到“三清门修士皆固于妖王左右,奋力营救,逃数人”,那个时候顾渊就在想,为什么只困三清门的修士。
直到刚才郁光风说起秘境底层阵法的时候,顾渊才猝然明白,因为三清门修士的命,就是出秘境的最后一把钥匙。
这个秘境来源于三清门曾经的渡劫修士,他在临死之前,将毕生修为留在宗门后山,无非是希望造福小辈。
既然这样,这个秘境谁都可以死,唯独三清门后人不能死。这就是一个试炼秘境,顶多让弟子在生死边缘过一趟,却不至于真正伤到他们。
顾渊单手握住那弟子的肩膀,他们周身已然如同湖水般泛起一阵涟漪。
他冷冷看向郁光风,唇角翘了下。
“等死吧你。”顾渊无声用口型说道。
半柱香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不消片刻郁荼就会出来。到时候,郁光风的下场不用多想。
只是可惜了,顾渊想道眼前一阵眩晕,郁光风应该知道不少事情,只可惜没机会问了。
下一刻,天光大亮,映入眼中。
顾渊全身脱离向后倒去,接着被一人接住。
“寒州!”程颖的声音几乎是狂喜的。
他们只是察觉到了空间波动,却不想下一刻顾渊就被凌空扔了出来。
顾渊咳了一声,扯下腰间荷包给他。
程颖一捏,触感绵软,不知道是什么。
“查……咳咳。”顾渊咳得说不出更多的话,岳清燕附在他后背的手已经在缓缓注入灵力,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的经脉。
顾渊彻底放下心来,他还怕出来看见的是三清门众人,还得勉力应付。没想到是这两人。
不过想想也知道,无论是顾笙发现他失踪,还是程颖察觉长留阁上无人,都会快速招来三清门。
怎么就没想到。
啧,早知道就把郁光风也一并带出来了。
程颖:“现在就回宗门。”
顾渊勉力摇了摇头,“……阿荼咳……”
“他连护住你都做不到!”程颖提高声音。
程颖想过很多种结果,却万万没有想过顾渊出来时居然又是遍体鳞伤的样子。
郁荼到底知不知道现在顾渊是什么身体?!
顾渊摆手,他眼前阵阵发黑,想说的话堵在喉头却一声也发不出。
“师弟,”有人按住他的肩膀,“我带你回去。”
不行,得等郁荼出来,否则他那个样子怎么可能让他自己……
这个念头在顾渊的脑子里刚成型,一股汹涌而至的灵力几乎将整个三清门的后山掀起。
恍惚间,顾渊只觉抱着自己的人换了一个,紧接着耳边便是一声短促的气声。
如果他现在睁开眼睛就会发现仍是半蛇状态的郁荼直接撕开空间将他带回了长留峰上。
而这些顾渊都不知道,他只觉唇间一阵痒意,有人带着焦急和惶恐地舔吻着那两瓣染血的唇瓣,一下一下,希望他们能自己张开分毫。
不用想都知道是谁,顾渊下意识松开了些。
一股带着幽香的冷意被送了进来,顾渊没有防备,舌尖触到的瞬间从中尝出一丝腥气。
……血!?
他下意识要推拒,但身体和精神都不允许,他只能仰头一点一点任由那股冰凉流过口腔最终流入喉头。
谁的……
郁荼……
顾笙是唯一没有被阵法隔绝在外的,她踏进长留阁的时候只敢呆呆地站在门口,向前一步都没有勇气。
郁荼坐在床边,而她主人身上染血的脏衣服已经全部被脱干净,换成了一件崭新的雪色里衣。
但没有用,那件衣服迟早还是要换的,因为衣领上斑斑点点地沾着一片殷红血迹。
顾笙一开始以为那是顾渊咳出来的。
直到她撞着胆子向里走了一步。
墨色的修长的蛇尾从床榻边落到地上,贴着玉床的边缘,最后将尾端挂在床脚的饕餮上。
听见声响,郁荼抬头看了她一眼。
唇上的血迹,是他全身上下除了黑白以外的唯一颜色。
那是心头血,在长留阁的时候,郁荼曾天天将它混在药里喂给顾渊。但现在来不及了,直接渡过去的精血足够顾渊完全恢复。
郁荼就像是被打扰了进食的凶兽那样,黑瞳虽然已经恢复,但那种属于冷血动物的注视还是让顾笙倒吸一口冷气连连向后退了数步,因为担心顾渊才堪堪停住。
那种来源于妖族传承的恐惧让她几欲跪下。
“尊……尊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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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渊从睁眼看见一片暗红色的天空时就知道“入梦”起作用了。
其实这法器挺玄学的,之前顾渊在长留阁实验了无数次,背都躺麻了也没能起效,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是愿意动了。
他的视线一直在动,这个时候的他应该在全速逃跑。
身后是——
尘土飞扬,身后也不知品种的妖兽摆动着巨大的前肢朝他压来,顾渊脚下不查,狼狈地滑下一片陡坡,甚至惊叫了一声。
顾渊:……
不是修真界天纵奇才吗?弱成这个样子?
然后,他就听见身后“轰”地一声,是雷系阵法瞬发的动静。
他扶着身边的枯树站起身。
两个人,一人立于空中,双手抱臂,左手中指和食指夹着张暗色流转的符纸。大概是听见动静,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看样子是个法修。
顾渊稍微眯了眯眼,才看清这人的长相。
……
哇哦。
顾渊自己都没想到,他会在这里遇到郁光风。
没有侧脸一道贯穿的伤疤,但那股阴毒狠辣的气质还在,看人时都想是估量着用处。
让本座看看这个孙子想做什么。
等下……
顾渊突然意识到,如果这里出现了郁光风,那另一人是——
他的视野转向妖兽,尘土在妖兽挣扎中被不断翻起。从顾渊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有连接着的冷光闪过。
让妖兽的嘶鸣从怒吼变成求救,只是短短片刻的事情。它粗壮的脖颈被什么东西拉住,绝望地向上一仰,紧接着眼睛失去神采缓缓倒下。
瓦蓝色的血液溅到了顾渊脚边,他向后退了一步。
尘埃落定,那人轻轻落在地面上。
顾渊从来没见过郁荼的本命武器,他本来以为他家大美人是个法修,所以没有固定兵器。直到现在,他见到了。
如白玉般的手腕上,松松地缠着几圈弯刀形的东西,用铁链连接着,寒光冷冷,连血水都不会在上面留下痕迹。
顾渊很轻易地就能想象出这东西使用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口,就像那头倒下的妖兽一样,凌迟一样的伤口。
极凶的一件兵器。
……
顾渊看向来人。
如果一定要他形容现在的郁荼,那大概是——
形销骨立。
一具漂亮到极致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