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朔风中,一行人在狭窄的弯道上前行。他们身后,是一大片燃烧的山谷,掉光了叶的树枝和地上厚厚的腐草转眼间便化成了缭绕而上的火苗,几乎都能舔到最低处的云。映红了一大片乌青的天空,也映红了山道上的人脸。
想说句话打破沉默的谭涛,见半晌没人回应,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刺着嗓子又喊了了句:“喂,咋的了?困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成统领只得一咬牙,心想,大不了舍了自己,换弟兄们活命罢了。反正也是自己的命令。便道:“方才是我的命令,这位兄弟若有不满,冲我一人来吧,手下弟兄……不敢说无辜,但也恳请,看在他们亦拼死杀敌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啥?”谭涛一愣。
就连晏诗也忍不住回头。一不小心牵动了背后的伤口,嘶的一声她迅速转了回去。
“没错!你们助纣为虐,是该罚。”霍倚秋看到手背那个擦伤,忍不住往后偏头斜了一眼,“而且我看不少人都被他们射伤了。”
此话一出,两拨人的气氛顿时有些微妙的紧张。
“统领!”
“我们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宗胜起头,麾下弓箭手们纷纷叫嚷起来。
屠百里轻蔑的哼了一声,“就你们那箭术,想伤到我们,那是做梦!”
雍城官兵们心底顿时一松,可面上却有些挂不住。
“明明方才才说我们箭术不错。”有人忍不住小声嘀咕。
可对方是何人,场间又安静,谭涛听得这话也忍不住老脸一红,想说什么却一时想不到。
成诚心下一松,敞亮不少,神色也轻松起来,他闻言强自板声道,“说什么呢,人家那是谦辞,谦辞懂吗?你们箭术厉害,平常也就罢了,抬眼看看,跟前面那位比比?你们谁有他十分之一我成诚唯您马首是瞻,成不成?”
众人不说话了,偷偷抬眸看向屠百里,都是仰慕与崇拜的目光。
屠百里瞬间舒坦了,想得意又觉得跟这些人比有些没意思。
谭涛却冲成诚竖了个大拇指,“你人不错。”
“你也是!”成诚举了举手中的弓,笑回道。
晏诗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后方的吵闹,心情颇乐,吐出一绺被风吹进嘴里的鬓发,身后火焰撩天,似乎暖和了不少。
回到雍州城,已是彻底入夜。
成诚本觉得有些不妥,但看到出门迎接的居然是封城主二夫人张长淑,看他们熟稔的样子,心中十分惊讶。
反倒是看到晏诗这番虚弱的模样,张长淑惊讶之色一闪而过。急忙让人接了进去。
成诚等人不便入内,在府外道别后便要离开。
却听得淑夫人一声问话,“敢问这位统领,封城主……现在人在何处?”
成诚脚步一顿,霎时想起那高挑在旗杆的瞠目头颅,和血红的半山道上堆叠的尸体,犹豫半晌。
淑夫人见状攥紧了双手,又慢慢松开,郑重的理了理衣裙,走下台阶,来到成诚面前。
成诚看向淑夫人,干涩道,“封城主他,他已经死了。”
张长淑闻言整个人一抖,咬紧牙关,“那尸首……”
“都被烧了……”成诚移目,望向西北方被火烧红的天空,在暮色下愈发清晰。
张长淑亦转身望去,背着人,眼眶突然就红了。
成诚只觉得好生尴尬,微微俯身就要离开。
此时门内却有人来传话,说晏诗要见他。
成诚微诧,转头正要对属下自行离开,便听得那下人再度说道,“晏姑娘说了,若是诸位还在,便虽成统领一同进去便是。”
“这……城主府颇多内眷,我等这么多人,不太方便。何况大家都有伤,实在不好冒昧。”
“那便问问夫人的意思吧,”那下人颇为机灵。
来到正怔怔落泪的淑夫人面前,垂头咳了咳,“夫人,晏姑娘他们要见成统领和这些士兵,您看?”
“夫人,夫人?”
张长淑这才回神,赶紧拭去颊边泪珠,看向眼前人。
那下人又复述了一遍,张长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再度望向了远方。
那下人恐怕早已知晓如此结果,未有过多惊喜,自然的对成诚做了个请的手势。
成诚无奈的对身后兵士说了几句,便带人虽那下人走进府中。
没去后宅,直接去了待客的前厅。
一进门就看见了端坐在椅子上的晏诗。她朝他笑了笑,脸色依旧苍白,气色却有好转。左右各坐一人,却不是平常如影随形的柳叶刀和神箭手屠百里。他记得,这两人一人叫邱敏,一人叫翟伐柯。
刚刚走神,便有人端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其余的兵士亦然,还有府内的郎中在对伤者进行简单的处理。
看着这一切,成诚再度投向上座的晏诗,眼神里掩饰不住的震惊。
晏诗开口了,“耽误大家一点时间,”烟熏过的声音嘶哑难听,但场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听着,连仆从医者,也放轻了动作。
“但这事刻不容缓,还请各位见谅。”
成诚轻微动了动半边眉毛,眼睛不眨的盯着她。
“成统领,正式介绍一下,我是苍梧山凤鸣楼掌门座下晏诗。”言罢她起身双手执了一礼。
“我是凤鸣楼大长老首徒,邱敏。”
“我是凤鸣楼二长老首徒,翟伐柯。”
身旁二人亦然。
成诚看到有一滴汗随着她的动作冒了出来,再悄然隐入发鬓。
他亦回礼,“雍城弓箭统领,成诚。不知何事需要我等?又如此迫不及待?”
晏诗缓缓坐下,“封城主死了,雍州城不能无人接管。”
此话一出,除了凤鸣楼弟子三人,其余人的呼吸都禁不住一停。
成诚心中一咯噔,果然如此。难怪要他把弟兄们都带来。她这便是要公开当城主了,那叫自己来,是要他投诚的?若一会摊牌,自己当如何?是顺从,还是拒绝?
说实话方才之前他是愿意的,甚至他在罗家寨的时候都曾想过如果城主是她,该有多好。他差点想开口做此提议。可当她主动将目的挑明,还用手下兵士的性命为质,让他答应时,他却生出了抗拒。
成诚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了她身旁的两人,若是所料不差,他一旦拒绝,他们就是动手的人吧。成诚想着,眼皮低垂,神色晦暗难明。
听到晏诗说道:“成统领觉得此事当如何解决?”
成诚飞快的瞄了晏诗一眼,她神色平静,面无表情,两只眼睛如利剑,让他无从躲避。
怎么办?顺水推舟抬她上位?还是直接拒绝,然后抢先杀出去?
最后成诚握紧了弓,却是拱了拱手,“不如听听凤鸣楼掌门高徒的意见。”
晏诗笑了,“成统领不愧是封城主信任的人,果然有几分封城主的风范。”
成诚道她在讽刺他同封不计一样首鼠两端,脸色又红又白,强忍着怒意道:“若是无事,就先让我这般兄弟回去,也好和家人道个平安。我陪各位在此聊天。”
“不急,府内的郎中可比外头的要好,慢慢治,我们慢慢聊。”
“晏……”晏诗闻言歪头嗯了一声,成诚压下一口气,“你到底想怎样?”
“我没想怎样啊,”晏诗一脸无辜的看着他,“就是我们在山上久了,对这些事情有些生疏了,所以来问问你们,看现在该怎么办好。总不能让雍城就这样吧。”
“……你真的……是问这个?”
“不然呢?”晏诗动了动脊背,还是躺着更舒服啊。
成诚一半郁闷,一半随口说道,“报上去自然有新的城主上任。”要什么废这心。成诚腹诽着,转头看向正在给自己属下耐心上药的郎中。
“那在新来的城主来之前呢?”
“……”
“等他来?”晏诗又问。
成诚没回答,因为过往确实就是这样。也没人觉得不对。
“那如果新来的人和封不计一个货色呢?”
见对方如此不开窍,晏诗有些急了,沉淀在幼小记忆里的用词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带了出来,惹得邱敏和翟伐柯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一副“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的样子。
其他的人也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自然不是认为她言语粗俗,而是口吻如此直白嚣张,出自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有些莫名的怪异,又有些莫名的理所当然。
成诚有些搞不懂了,对方绕了一圈,似乎还是回到了原点。不过这一次,话中的轻视之意明显更甚,想来是急了。
见他久久不答,晏诗起身,沉声逼近,“我说,说是新来的城主和封不计一个货色,你待如何?”
那个“何”字的气息几乎要喷到成诚脸上,逼得他不得不退了半步,耳边犹震。
晏诗停在原地,未再进逼,“既然想跟着城主为匪的为匪,欺民的欺民,今日又何必临阵倒戈?让封城主惨死在山贼手中?”
刚走进前厅的张长淑骤然听闻这话,才明了丈夫死因,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便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