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倚秋那队新召的一个弟子,是雍州城中大户贾家的长孙。借着酒兴,就对晏诗这边的一位新弟子动起手来。
这位新弟子名唤飞鹏,父亲当年因地主处罚不公,争执之下打死了一个恶少。恰恰就是这贾家子弟。因而飞鹏父亲下了狱,飞鹏母子只得靠替人浆洗缝补过日子。饿得面黄肌瘦。
“你算什么东西,给爷我提鞋都不配的,竟然还向进山门,就你?”
“小杀人犯!快滚!省得爷把你打死扔出去喂野狗!”
“你……我不是杀人犯……”
“你爹是,你也是!”
“杀了我表哥,你也该偿命!”
“我爹不是故意的,再说,再说是你们欺负人。”
飞鹏声音不大,被推搡几下,却不肯退。抓紧破洞的衣摆站在桌边。
“你再说一遍!”贾安生得微胖,衣衫华贵,说着挽起袖子就要挥拳。
旁边同样身着华服的一位青年上前道,“贾兄,他爹就是杀死仲生的凶手?”
“没错!就是他!”贾安狠狠推了一把,只将飞鹏推得踉跄两步。
“说啊,你刚才不是挺有种吗,欺负人?”
“我现在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教欺负人!”
话还没说完,抬起一脚就结结实实踹在飞鹏肚子上。
飞鹏躲了一步,没躲开,偏了些,还是摔了下去,砸倒桌碗,拼拼砰砰碎了一地。
掌柜看见急忙上前,打量双方一眼,便心知肚明,立马笑道,“嗨哟,小爷怎么这么大火气,还亲自动上手了,小心这碎瓷锋利伤了手。”
贾安斜睨一眼掌柜,“放心,砸坏的东西我全包了。老子有的是钱。”
“唉哟,这真是,谢小爷赐福。只是,惊扰到师门各位师父,面上不太好看。”
贾安本来脸色微缓,闻言倏然一冷,“有什么不好看的,我跟这种破落户一同习武才不好看!”
“这……”掌柜脸色笑得僵硬。
“不然你叫人把他给我轰出去!眼不见为净。”
“你敢!”
同桌一个个子稍高的少年,拦在飞鹏身前。身上衣衫更是单薄,可胸膛仍挺得极直。
“嚯,你敢出头,你又是谁?”
方才上前问话的华服青年眨了眨眼,犹疑道,“他怎么有点像……西街乞丐头子。”
“什么?伍兄,你说的可是真的?”
“上次我见他护个小乞丐,多看了两眼。记不得了。”
“喂,问你话呢,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滚开!”
“你管我是谁,都是凤鸣楼的弟子,你凭什么欺负人!”
“嘿,你听他在说什么没?”贾安转头望向掌柜,厉色一浓,转头撩起裤腿又是一脚,个头原因踹向出头人的裆下。
又快又厉,一看就是平常作威作福惯了的。
若是踹实,眼前这人怕是命根子要半废。
那人见机极快,手脚也灵活,怎奈身后就是飞鹏,只能硬着头皮勉强拉过身旁椅子来挡。
“咚”,腿踹在凳子上,椅子砸在人身上,最疼还是贾安,眉头疼得直抽抽。
捂脚半晌,待那人扶起了飞鹏,正低头看伤势,贾安怒从心头起,抽出随身佩刀就朝那二人身上刺去。
一个酒杯飞来,打在刀身上,竟然没碎,推开了刀身才往下掉。
“你们在干什么?”
此时终于有人出了声。
这么大动静邻桌怎会不知晓,只不过两拨人互相不对付,明面上不好交锋,下面新收弟子的摩擦,霍倚秋那拨人乐得看热闹。
再者这事本属平常,弟子多了,摩擦难免,低程度的对抗是被允许的。于是晏诗这拨人,也静静观望。
此时要见血,谭涛就忍不住,出了手。
“小孩子打架,谭师兄管得是不是太宽了。”邱敏见有人干预,不满的靠在椅背上呛到。
“既是同门,动手可以,动刀不行,门规里写得清楚!”
谭涛掷地有声。
“嗤,”邱敏歪嘴一笑,“连普通人都比不过,怎么入我凤鸣楼。不就是刀嘛,”转脸扬声道,“贾安,不用刀,能不能揍。”
“当然能!”
贾安答完舔舔嘴唇,将刀重新入鞘,抄起手边的茶壶酒碗就呼了过去。
那青年拉着飞鹏左闪右躲,倒是一次没被砸中,数尺见方的地面尽是碎片。
“贾安,人家两个,你不会也叫个帮手?”
贾安面色一红,看向旁边伍姓青年。
“我来!”坐贾安对面一个瘦猴似的青年拉开椅子上来,“我来助你,这事我最喜欢。”
掌柜颇为头疼。只得小心劝道,“小爷,小的地窄,您施展不开,要不我收拾一片空地出来,您到外头去抻抻?”
“好啊,敢不敢,出去弄死你!”
“你叫出就出,你又是谁。”
眼前这个年轻人丝毫不怵,反唇相讥。
“妈的,我定要好看!”
贾安没说完就被瘦猴打断,“这不是萝卜头嘛,天天领着一群小叫花子,跟母鸡似的。”
“你看,我说是吧,”伍姓青年接口道。
“我看你别叫萝卜头了,叫鸡头就不错,啊哈哈哈哈……”
那青年姓骆,因为为人宽厚又机灵,颇为看顾流落街头的小孩,因而得名萝卜头。此时听得讽刺,已是黑脸中青筋暴出,难忍此辱。
他思量再三,倘若往日在街上受辱,插科打诨耍耍赖皮也就过了,可如今拜入山门,再这般行径,怕是叫人看轻的。故而心一横,咬牙道,“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鼠精似的。”
瘦猴最忌讳人骂他瘦猴,如今这鼠精,比瘦猴更是难听百倍,一听顿时五官挤做一堆,急不可耐推搡出去,急不可耐狠狠教训这萝卜头。
憋了数天,鹅毛般的大雪终于落了下来,浓重的阴云在夜色中依然泛出压抑的铅灰色。
结果晏诗站在檐下,靠着回廊望雪发呆,不期然听见几声零星惨叫,和身体碰撞的闷响。好奇心起,绕过楼脚一看,原是几个青年互相斗殴,稀稀拉拉围观了三五人。从服饰上泾渭分明的成了两边。
“往左,唉,慢了。”
“不错,哎呀,可惜……”
“别追,看吧……”
晏诗看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轻声点评,心想要是手里有捧瓜子就好了。身体又懒懒的不愿动。眼睛倒是寸步不离那些少年。
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当中有些人怎么越看越熟悉,只听得他们叫名字,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这次下山的新手弟子吗?
怎么打成这样也没人拦阻。晏诗下一秒便明白了他们的心思。可看不惯终归是看不惯。
何况如今已是打得鼻青脸肿,地上还现了星点血迹。双方不见结束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彼此针对。
“咳!”晏诗清清嗓子,向前走去。
无人理会。
穷苦人家的孩子们抱团起来,对这些个富家子弟仇恨明晃晃写在脸上。贾安见对方发狠,手心也有些出汗,几次摸了刀柄,终于一狠心,抽了出来。
“来啊,有本事你今天就捅死我!”萝卜头鼻青脸肿的站在他对面,飞鹏握紧拳头在他旁边。
“这是你说的!”
贾安举手向前砍去。
他到底没认真习武,真要杀人手不必扬得如此高,只有江湖卖艺的才极尽所能将动作放大。
映雪寒光刺得晏诗眼睛一眯,红唇轻吐,“别动。”
声音像雪一样轻,羽毛般拂过耳际。
可贾安的手就挥不下去了。
他突然泛起浓浓的恐慌,好似被什么东西盯上,然后他听见了那两个字——“别动。”
霍倚秋挑的弟子岂是草包,他想也没想便屈服了。听话的头也没转。
瘦猴闻声转头,“你谁……晏师姐……好。”
“晏师姐!”飞鹏叫了起来。
一时招呼声不绝,晏诗点点头,从僵硬的贾安手中取下刀看了看,“好刀”。
“放下吧。”
“哎!谢谢晏师姐。”贾安收回了手,方才那一下背后已然湿透。
“谁允许你动刀的。”晏诗一下没一下的弹着刀身,显得颇为享受。
“……”贾安这拨人哑了火。
“晏师姐,他们欺负人!”穷苦孩子们见有她在场,急忙告状。
晏诗还没说话,便听得个声音柔柔婉婉的传了过来,“哟,师妹这是替我教训新弟子呀,”
一袭红裙看时迟,却几步来到近前。贾安等人脸上大喜,“霍师姐。”
“师姐见外了,门规写着,不论是谁,都要遵守。”
霍倚秋目光看也不看飞鹏他们一眼,只扫过贾安等人脸上,“犯了什么门规被你们晏师姐抓住了?”
贾安不敢说话,眼珠直瞥向晏诗手里的短刀。
霍倚秋转眼望去,伸手拿过,也赞一句,“好刀,”便插回贾安刀鞘。
“犯了什么门规来着?”霍倚秋明知故问。贾安面色一喜,低头不语。
晏诗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师姐,这些人,将来都是凤鸣楼的中流砥柱,有种朝外人撒野,没得对自己下手,算什么本事。”
“自己人都打不过,还遑论什么外人。”
“没想到师姐竟然比师父还厉害,竟是我楼中第一人。”
“你胡说什么!”
“不然师姐连师父都打不过,还遑论什么外人?”
“师父怎么能算……”
“师父不是自己人吗?”
“你……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副样子,胡搅蛮缠!”霍倚秋怒瞪这些新晋弟子一眼,“还不快回去!”
晏诗也道,“有伤的看伤,不行请郎中,上山就带伤,难看。”
众人应是,讪讪鱼贯而走。
酒席散后,晏诗拦住了柳叶刀付账的手,指名了贾安损坏的那些他自己赔,霍倚秋翻了个白眼,“付吧,你晏师姐出身贫寒,难免节俭些。”
富家弟子看晏诗的目光,便不小心带了几分鄙夷。
晏诗毫不在意,“既然你说了自己陪,那师父的钱,能省就省些。”
霍倚秋面色尴尬,看了眼柳叶刀,急忙催促贾安付了钱。一行人打马回山。
私下里,贾安同邱敏问道,“为什么我们凤鸣楼还收这些杀人犯、乞丐做弟子,说出去实在有损各位师兄师姐们的颜面。”
霍倚秋在前方听到,冷笑回道,“还不是因为有人想做圣人呗,不惜把师父师门和同门的脸往下踩。”
这声音说大不大,就是刚刚好能传到晏诗这队人耳朵里。
按往常晏诗早刺回去了,可今日她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任由前面那队人的污言秽语往耳朵里钻。
最后柳叶刀都看不下去了,阻住了他们的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