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捕头的声音突然响起在门后,门无声的打开,露出他的身形。
成诚一惊,忙道,“噢,严捕头,你这就来审案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严捕头一双鹰目直勾勾在成诚脸上打量。
成诚微低下头,避开他的探究,咳嗽一声道,“噢,我方才是说,看他好像不似雍州人士,正想着要不要发信给附近州县查查看。许是旁边过来的也不一定。”
严捕头又打量二人一眼,点点头,“的确有这个可能。你想得不错。”
成诚稍微直起腰,不着痕迹的动了动身后黏湿的衣衫,沉声道,“不知捕头抓她是因何缘故?”
此话一出,刑房内的气氛又开始凝滞起来。
成诚笑道,“噢,捕头不必多虑,我问这些,自然是下官查询之时也好有所针对,尽快得出结果,好助大人们早日功成回复圣上。当然最好办事时能少走弯路,所以还有哪些信息,希望捕头不要见外,防避我等。”
“嗯,是我想多了。他此前在告示前颇为动容,对薛璧和晏孤飞似有相识,年纪轻轻武功又高,不由人不怀疑。此外就看你的了。”
成诚飞快的瞟了晏诗一眼,冲严捕头拱手,“明白了,那下官不打扰您审犯人了。”说罢退身向外走。
严捕头的话语不咸不淡的响起,“成统领这就审完了?”
成诚一顿,回身道,“大人说笑。要查他底细,特意过来查看记录。”
“连个画师都不带,成统领还真是事必躬亲啊。”
“各人均有职责,鱼龙卫奉圣上旨意,我自然要亲自操办才放心。”
“成统领有心了。不过这样貌,这就看清了?”
“啊?严捕头何意?”
“呵,”严捕头突然喊道,“来人,把他脸洗干净。”
成诚悚然一惊。
听得严捕头道,“这点乔装易容的微末伎俩,也忒粗糙了些。”
不多时,狱卒端水进来,胡乱将晏诗头脸的泥灰尽数擦去,一张细腻白皙的小脸泛着揉搓的粉色,展露在众人眼前。
“啊……”狱卒愣愣的盯着她,不禁喊了出声。
成诚忙斥道,“喊什么!没见识的东西,不就是长得漂亮些,别在大人面前一惊一乍的。丢人现眼。还不快出去。”
那狱卒被成诚一拉,压抑住脸上的惊讶,收到成诚的眼色急步退了出去。
“雍州不少新兵,性子不稳。让大人见笑了。”
严捕头摆摆手,示意无碍,他靠近前,一把捏住晏诗的下巴,抬起她的头,眼神刀子似的刮来刮去。
晏诗甩头挣脱,“不就是要看脸吗,让你看清楚。”
成诚只觉得一颗心沉了又沉,干笑着打破这沉闷的空气,“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神捕,天官严笼,一眼就看出了这遮掩,呵呵。下官真是佩服,佩服。”
严捕头没理他,兀自沉吟,眉头深锁。
成诚又转而朝晏诗道,“我劝你还是早些服软,讲清楚了来历,这位天下第一神捕最是刚正不阿,秉公执法,不会欺压良善。你若是早交代了,也免受些苦头。”
晏诗恍若不闻,亦盯着严捕头打量。屋内空气陡然充满压力。
“那,我就先下去了。”成诚知会一声,举步欲走。
“慢着。”严捕头突然叫道。
“啊?”
“你方才说,要去附近州县询问,此事还是先作罢,此人来历恐怕大有来头,还是暗中查访为好。”
成诚闻言心中又是一紧,口中应道:“是。”
成诚走后不久,一骑快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雍州,向群山疾驰而去。
……
刑室内,“说吧,”严捕头走到晏诗面前,“否则来问你的,就不是我了。”
“我想,你不会希望见识鱼龙卫的手段的。”
“呵,”被绑得严严实实的晏诗低笑一声,侧脸斜睨着严捕头,“天官严笼,原来你就是严天行。”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有人认识我。”严天行拉了把椅子在晏诗面前坐下。
严天行原来是刑部捕头。二十年前成功抓捕了鬼面裴渊,拈花和尚化真等十余个为祸一方的魔头强人,名声一度响彻江湖庙堂,人送外号天官严笼。
鱼龙卫看重他的本事和声望,将他提拔上来做了个校尉。
可他还是喜欢别人称他严捕头。大家也乐得不改口。
即便在鱼龙卫,严天行的功夫也是数一数二的,因而由他亲自跟的案件,从无失手的先例。因而鱼龙卫里的年轻人虽嫌他古板,却无人不佩服忌惮。就连王英,平日也对他礼让三分。此次他亲自带队来雍州,足见皇帝的怒火。
原先听人称他“严捕头,”晏诗有过怀疑,毕竟雍州山高皇帝远,可谁料竟然真是派他来了。
晏诗无声的苦笑,也不知道她老爹到底做了什么,将皇帝惹怒至此。
“为了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和一个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的人,竟然劳动天下第一神捕出手,千里迢迢跑到这冰天雪地里来。”
“看来你没有好好看告示,我可以重复一遍,行刺圣上,罪同谋反。我半辈子抓的人加起来,都不及这两个人的罪过大。”
“噢?”晏诗忍不住笑了。
“据我所知,当年以杀人为乐的鬼面魔头裴渊,采花大盗肉和尚化真都是被你亲手抓捕归案的,只此二人手上就快两百条人命,更遑论雌雄双盗江南蝶、以人血为食的妖姬梵羽等十余个为祸一方的魔头强人,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么多人命堆起来,在你眼中,竟不如皇上一人。”
“如此忠心,无怪捕头变成了严校尉。”晏诗忍不住仰头大笑起来。牵动了胸腹的内伤,渐渐变成了咳嗽。
严天行挪了挪屁股,脸色微沉。
晏诗俄而收了笑,冷然道,“你说他二人行刺?那么抓到此二人该如何行事?”
“看来你的确很关心他们啊。”
“我莫名被牵连进来,自然希望弄明白此二人的罪过究竟多重了。”
严天行看着她玩味不语。
“你是不想答,还是不敢答,亦或是,不知道?”
严天行眼睛深处划过一抹波动,“自然是杀无赦。”
“两个人都是?”
严天行忽而闭口不言。
晏诗心念一动,一口气凝滞在胸,又剧烈的咳了起来。
她猜中了。
自己爹娘什么性格天下没人比她更了解了,若不是被逼无奈,绝不会做出如此冒险之事。此事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薛家在借刀杀人。
“晏孤飞,把薛家大小姐交出来!”
这句话常常在梦里让她惊醒。此时又一次炸响在耳边。薛家的态度,是要活着的薛璧。若是薛家手笔,自然不会让鱼龙卫把薛璧杀了。
可是还是不对!
薛家和鱼龙卫是死对头,薛家弟子众多,耳目遍布,要抓个人,不必假手于人。更何况是让薛璧落在鱼龙卫手里,岂不等于拱手送个把柄给敌人,可比人死了更糟糕。
再者,刺杀皇帝,这罪名落在薛璧头上,薛家本就不得圣心,这下无异于自掘坟墓。
这事不是薛家干的!
晏诗突然清醒过来,可如此更加迷糊。若不是薛家,那是谁要护着薛璧,而要杀死晏孤飞?
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晏诗发现自己缺失了很多重要的讯息,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一碗水忽然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晏诗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随即低头大口喝下。
透心的冷,从嘴边一路冷到肚子底,可是总比没有好。
“刚才你在想什么?”
晏诗转而问道,“有人要保薛璧活命,你既然对皇上如此忠心,要是抓到刺杀皇上的凶手,我想知道,你是杀,还是不杀?”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关心下自己吧。”严天行看着她那抹润泽起来的唇色,“你是女的这事,真以为能瞒得过去?”
“你既然对我有所了解,那么也该知道,鱼龙卫的行事手段。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
晏诗情不自禁的咬住了下唇。
身为女子,她怎么会没想过落入敌人手中可能遭受的侮辱。现在她是多么后悔当初没有一开始就下死手,杀了一两个,甚至三个,未必不能逃脱。
“不用想太多,有我在,你走不了。”
不知是不是那一碗冰水的关系,晏诗只觉得身体凉透了,没有,没有办法。
“要怎样才肯放了我。”
“告诉我他们在哪。”
晏诗闭目呼出一口气,“我真的不知道。”心中已经叫骂起来,我也想知道他们在哪。
“莫说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就算我真知道他们在哪,难道现在说了你们就能放了我?”
那三个人的伤,杜开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严天行道,“如果你现在就坦白,我能保证你的安全。”
“好啊。”
晏诗接口道。
严天行有些意外,依旧坐直了身子。
“可是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是你愿意我瞎编一个?”
严天行定定看她许久,“好,姑且信你那他们是你什么人?”
“朋友。”
“朋友?”严天行眉头皱起深深的沟壑。
“是啊,江湖中结交个朋友不行吗?”
“详细说。”
“我在淮水旁练武,遇到他们游玩,晏大哥便指点了我几招,当时他又没说他是晏孤飞。后来看了告示我才知道。”
“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呢?”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严天行脸色阴沉,气势勃发。
晏诗只觉得劲风扑面,刀割似的生疼。
干脆闭眼,口中不绝,“我知道我和薛璧长得有点像,可是美人本来就美得一样,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再说,若非如此,晏大哥怎会愿意指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严天行的气势逐渐散去,沉默良久。
就在晏诗以为他按捺不住睁开眼睛时,严天行只淡淡说了一句话。
“天下没有巧合。”
晏诗扁扁嘴,“呵,天下第一名捕,原来也不过是靠滥杀无辜。”
“是不是滥杀无辜,很快就知道了。”
晏诗的手指下意识的蜷了起来。
严天行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半分,就像没有看到,继续说道,“你如此可以乔装,是为了躲人吧。”
“如果把你的画像放出去,我想收获一定不小。”
“只不过到那时候,来同你说话的,你就该祈祷是旁边这些刑具。而不是别的。”
壁上墙角排放的各式铁器,在明灭的烛火里,显出上面发黑的血渍。
晏诗霍然抬首,盯着严天行,咬牙道,“其实你和杜开之流也没什么两样,却比他们更虚伪,执意追求那个捕头的中正之名,啐!”
一口血沫喷在严天行脸上。
他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眼也不眨,将污物擦掉,缓缓开口。
“或者,你愿意在那之前,告诉我更多有用的信息。”
晏诗握紧了双拳,浑身无处不感受着绳索的绑缚力道,陡然放松挣扎,“我需要考虑考虑。”
“可以,不过你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三个,可是迫不及待的要过来。”
晏诗压下心中焦躁,“知道了。”
“想好了随时通知我。”
严天行消失在门后,剩下一室的静默。像极了黎明前的暗夜,又像入夜前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