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视线恰好和马棚定一样高,恰好看到棚顶上未化尽的积雪,沉沉的黑夜里白得耀眼。
这个视角新奇到令她感到恐惧。
地面怎会凭空高出一截?
如果不是,那么她难道会凭空长高一截?
低头看去,她双脚赫然踩在凳子上!
这怎么可能,如此一张同她房间一样的木质椅子在这,她方才如何会看不见。
就好像是在她跳下的瞬间凭空出现的。
或者,就像刚刚从房间里拿出来一样。
晏诗寒毛顿时全竖了起来。
“姑娘,您还需要什么吗?”
熟悉的声音悄悄的响起,仿佛害怕惊醒周围的世界。
晏诗霍然抬头,果不其然,一楼正对着她的窗户不知何时开了,肥鸡正站在后面冲她笑道。
她冷汗狂飙,腿一软,就向后跌去。
“哎呀,”也不见肥鸡如何动作,一双肉乎乎的手掌便顶住她的腰背,椅子被瞬间踢开,“姑娘小心些。”
她的双脚这回终于踏实的踏在了地面上。
待站稳来,晏诗立即转身,“怎么又是你!”
肥鸡“嘿嘿”一笑,“是在下有什么照顾不周?还是姑娘是想让主上亲自来。”
“你误会了,”晏诗没好气的拍拍身上尘土。
“你下次出现能不能弄出点动静,吓死人了。”她心有余悸。
“好的。”肥鸡无比诚恳答道。
“你怎么半夜不睡觉?”晏诗又问。
“主上命我随侍姑娘左右,守护完全。姑娘不睡,我怎敢睡。”
“我……就睡醒了起来活动活动,你快回去睡吧。”晏诗状若无意的打量四周,尤其那些目力不及的黑色角落,也许都隐藏着守卫。
“我也睡醒了,不如陪姑娘赏赏月色?”
晏诗无奈的抬头,望了眼灰黑的天幕,哪里有月色。
肥鸡面色不变,“眼中无月,心里有月,就能赏的。”
晏诗感叹了一句,“肥鸡,你可真是个人才。”
“谢姑娘夸赞。”肥鸡眉开眼笑。“不如我再陪姑娘赏星辰?”
“不必了,你赏吧,我回去接着睡了。”
“恭送姑娘。”肥鸡作揖,姿势标准,无可挑剔。
可晏诗看着自己的床单,犯了懒。
前门走上去,会惊动更多守卫。她瞬间否决了这个念头。
“肥鸡,”晏诗转头。
肥鸡果然还在原地,动也未动,似乎早料到她有此窘境。
“姑娘有何吩咐。”
“送我上去,我不想惊动别人。”
“姑娘果然绣口佛心,”肥鸡又赞道,“那就只好恕在下不恭了。”
说着抄起晏诗腋下,足下一点,带她上了二层楼。
回到房中,晏诗叫住行将离去的肥鸡。
低语道,“今天这小事就别告诉薛鳌了,成不成?”
肥鸡无声的咧嘴笑开,点点头。
“真的?”
肥鸡又点点头。
晏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肥鸡人影一闪,已经消失不见。
第二日一早,晏诗便听得敲门声咚咚作响。来人似极不耐烦。
她后来又练功至天明方才入睡,正是酣梦黑甜,被吵醒,火气蹭的冒出来。
“谁啊!”
“是我。”
晏诗一个激灵,瞬间从床上爬起来开门。
薛鳌大喇喇进来,放下一身衣物,“我昨日叫人改的,你先将就着穿吧。”
晏诗昏头昏脑的看了那衣服一眼,正要点头,结果越看越觉得眼熟。
“这是……你的衣服?”
“怎么?嫌弃?”
薛鳌双手交叉,置于腿上,面色波澜不惊的问道。
晏诗赶紧拨浪鼓似的摇头,“没有没有,岂敢。”
“只是……几日便到城镇了,也,不急于一时,哈。多谢你。”晏诗打了个哈欠,心里一百万个不愿意。
心道就忍一忍,一会能在车上睡一整天。
“换上。”
“我在外面等你。”
薛鳌没给她多说的权力,放下话来就出了门。
晏诗双肩顿时垮了下来,扑倒在被子上,不可抑制的又合上双眼,呼吸悠长起来。
好似过了几个世纪般漫长,又似只过了几眨眼的工夫,便听得薛鳌的声音响起——只隔着薄薄一张木门——“我数三下,你若还不出来,我就进去帮你穿。”
晏诗瞬间睡意全无,她双脚沾上地的时候,就抓到了那身衣服。
“一”字刚刚落下。
将衣服手忙脚乱往身上套,中衣,外袍,各处的衣带在晏诗手里宛如挣扎欲飞的蝴蝶,就是不肯安顺听话。
“二”字也余音缭绕。
“三。”
不待薛鳌推门,晏诗先一步走出,手上还在整理那些皱褶。
薛鳌从头打量了她一番,纯正的紫色缎面上,大朵的芙蕖盛开在她的膝头、袖口和衣襟。如此艳丽张扬的花色,也只有薛鳌压得住。
穿在晏诗身上,倒是削尽了那少年稚气,显出几分成熟妖娆来。
“头发要我弄?”
薛鳌不咸不淡的开了口。
“我自己来,”晏诗忙转身回房,利落的束发。
再次出现在薛鳌面前时,除去胸口下微微的隆起,的确像一位饱读诗书,家世显赫的清贵公子。
“嗯,”薛鳌满意的点点下颌,“收拾一下,吃饭了。”
“三下。”
“不是吧,这也三下?”
“一。”
晏诗足一转,即刻消失。
早饭后,队伍行将出发,晏诗早早爬上了马车,摊开在软塌上就呼呼大睡。
才闭上眼,又听得肥鸡在车外唤她。
“姑娘?姑娘快出来。”
“又怎么了?”晏诗眼都没睁。
“主上让姑娘走路消消食。”
“不用了。”
“主上说,如果我请不动您,他就要自己来了。”
“……”
马车沉默一瞬,突然响起一串悲愤的呐喊:“啊啊啊啊啊……”
“薛鳌!你杀了我吧!”
悲怆的呼喊响彻驿站的上空,牵马的,灌水的,检查车辆的官兵们齐齐朝她这看来,惊走了树头的两只鸟雀,和道旁野田里不知是兔子还是什么动物。
“嗯……姑娘不必激动,主上想必也是为了姑娘身体着想。”
“去他的吧,他说要走多久?这都要出发了,我在这消食,你们先走?”
肥鸡笑了起来,“姑娘真爱说笑。自然是跟着我们一齐走。”
“怎么跟,你们骑马我走路?他坐马车我在马车后面跟?”晏诗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姑娘冰雪聪明。”
“你别夸了,这什么……不怕被我……被人发觉了?”
肥鸡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顶斗笠,长长的面纱垂于四周,“戴上这个。”
晏诗给他一个看白痴的眼神,“这是生怕我不够显眼吗?”
肥鸡不由分说将斗笠递到晏诗手里,“请姑娘尽快吧。主上若亲自过来,就不太好受了。”
晏诗咬牙点点头,戴上斗笠,帽绳一系,眼前景物便影影绰绰起来,之余脚下一步方圆的地面。
她也不管众人是否起行,便迈步向前走去。
肥鸡苦笑着引导她拐了个弯,“一会上路之后,姑娘便可一路直行了,现在先在这院中走动走动。”
晏诗只觉火气一点一点的烧上来,“所以现在你可以离远点吗。”八壹中文網
“那姑娘就自行数数,二十七步便要掉头了。”
“没事,撞死便罢,省得被他这个死变态折腾。”
晏诗看不清肥鸡的脸色,只自顾自的走动起来,肥鸡沉默一段后果真离她远去。
“薛鳌,你等着。迟早弄死你。”
晏诗碎碎念着,凭此生出了力气,刻意胡乱的走着,三步向东,五步向北。
“晏师姐……”
“晏师姐!”
轻唤似乎从右方传来,隔着十余步的距离,几分急切,几分熟悉。她一下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但她心念一动,整个天下,除了凤鸣楼的人,就只有罗家寨一役中同生共死的雍州官兵,会在私底下这么叫她。
她照旧往前走了两步,再折向右边。
离得近了,便听那人说道,“晏师姐,是我,宗胜啊。”
“把箭筒给他,宗胜”……
晏诗陡然耳边响起了这一句,也想起了那个站在成诚身边年轻的弓箭手。当时人还稚嫩,如今听来,已有几分大人模样。
“是你,我想起来了。”
“晏师姐,你记得我,”宗胜声音听起来很高兴。
“我知道,成诚说,你在。”
“这几日一直没机会跟你说话,我和齐三每夜都负责值守,如果你有计划,我们会帮你的。”
晏诗低头道,“谢谢你们,还没到时候。有需要,我会找你的。”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好。”
身后传来宗胜隐隐激动的承诺。
晏诗面纱下的脸难免勾唇失笑:年轻人,终究还是不够沉稳啊……
许是知道有人支持着自己,她心情奇异般的好了些,于是专往人声密集处行去,搅得行将出发的队伍一片鸡飞狗跳。
队伍终于好不容易再次起行,肥鸡将她引回马车旁。
路上,晏诗行尸走肉一般,游魂似的开口。
“肥鸡,”
“姑娘有何吩咐。”
“是你把昨晚的事告诉他的吧。”
“天地良心,我答应过的事岂会反悔,姑娘实在冤枉我了。”
“呵呵,别人也许不会,你……算了。信你也是我傻。”
肥鸡顿时认真道,“姑娘这话恕在下不敢苟同。岂不闻大奸似忠,大忠若奸乎?”
“这等小事,我要上报也是理所当然,又何必欺瞒姑娘,回头姑娘怨憎于我,我岂非因小失大。姑娘知我好财,那便知这种赔本买卖,我是断断不肯做的。”
晏诗半眯着眼听肥鸡在旁言语,似乎有几分道理。
“那他怎么知道的。看他这样,摆明了是故意要整我的吧。”
肥鸡这下便大大方方的笑了起来,却不直接回答。“姑娘可知我为何昨夜答应得如此爽快?”
“为何?”
“因为这事根本不用我报告,主上他已经知道了。”
“……”
晏诗虽然明知自己并未用上内力,昨夜也不过是试探而已,可对于双方实力差距如此悬殊的事实,仍然感到有些挫败。
“我以为我动作挺轻。”
“姑娘忘了,我们还赏了好一会星月呢。”
一提到这晏诗就忍不住扶额,“我们声音都那么小。”
“若是有人在窗外言谈还不警醒,主上只怕早就活不到现在了。”肥鸡幽幽的说道。
晏诗心弦一动,感觉肥鸡这话,已有些超出平日说话的界限。想来肥鸡对薛鳌,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
也更加确定一个事实——若连侯府世子都活得如此胆战心惊,步步为营,可见薛家是何等的龙潭虎穴,吃人魔窟。
“主上。”
晏诗听见薛鳌轮椅渐渐靠近的响声。身旁肥鸡转头行礼。
薛鳌一声不吭,闪身上了马车。紧接着,车轮马蹄便都响了起来。
“姑娘,上路了。”
呸,这什么话。晏诗心里腹诽着,沉重的双腿还是抬了起来。
一步还没落下地,就听得左前方马车里薛鳌说话:“走这么慢,几时才到得了京城。”
“趁着今天天气好,都行快着些。”
刚说罢,驾车的阿雀马鞭一甩,马车便快了一倍有余。
其余随从自然纷纷打马跟上。
前头的严天行杜开等鱼龙卫,谁还不明白薛鳌目的,也乐得看戏,只让囚车加快前行。甚至比薛鳌马车速度更快。
晏诗看不见杜开幸灾乐祸的表情,可也不用看,就已明白薛鳌这个小肚鸡肠的男人,在为昨夜之事惩罚她。
“哼,”晏诗索性驻了足,心道我就不走,你能怎样。
肥鸡劝了数声,她当听不到。
薛鳌下一句话轻飘飘的从前头砸到她脚背上:“要是跟不上就拿绳子绑了,拖着走。”
晏诗怒火如炽,一把掀开帷帽,刚想出口的话,被打马前来,手握麻绳的薛家护卫给塞了回去。
“算你狠,”晏诗瞪着那人,赶忙追上马车,小跑着跟在马车旁边。
于是雍州通往京城的官道上,这支威风凛凛的队伍中,便多了一个双脚行路之人,一路小跑,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时不时还用手擦汗。看那待遇,主子不像主子;看那衣着,仆从不像仆从。
薛鳌掀开帘子,用着茶,欣赏她的狼狈姿态。
“你不是挺喜欢跑的嘛,怎么没见你笑。”
晏诗本想回敬几句,可一张口,却只顾得上喘气。
几乎一夜没睡的她,此时头沉,脚更沉。
“就当练功了,早一天打败你,打垮你们薛家,到时候也牵你在京城遛,不,一路遛回雍州!”晏诗心中这般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