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川熟稔的推着薛鳌来到其中一间,此间牢房与别处不同,火盆床具,一应俱全,看起来不像是牢房,倒有几分客房模样。
就连躺在其中的犯人,也最为俊美。
薛鳌过来时,柳叶刀正在活动身体,他期望尽快让伤口痊愈,并且保持武功不致生疏。在听到脚步朝自己靠近时,他收了招式,敛衽坐在床沿,薛鳌出现便看见他身姿端坐的画面。
“别来无恙啊。”
薛鳌道。
“承蒙关照,”柳叶刀惜字如金。
“看这样子,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柳叶刀不再接话。
“年轻就是好啊。”
薛鳌感慨道,边示意卢川将门打开,顿觉暖意融融。
薛鳌扫视着这各处布置,转了转头颅,“外头秋凉入骨,在这里,反倒暖如三月,你出去,定要好好替我薛家宣扬,我们是如何优待自己的囚犯的。”
柳叶刀依旧默不作声。
薛鳌视线落在他因运动而白里透红的面庞,“不过你这传说中的重伤之人,脸色怎么比我的还要好。”
“是不是,卢川。”
“回主上,确实如此。”
“若不是我熟知肥鸡的心性,差点都要以为他被你收买了,根本没下重手呢。你既没钱能收买他,好像你也不屑做这事。他更是没胆子敢骗我。不过既然有所怀疑,不妨验证一下。卢川。”
卢川明白薛鳌要他干什么,没多思索,走上前来。
柳叶刀亦察觉不妙,站起身来。
卢川根本不等他反应,骤然出手,连攻柳叶刀胸、腹、肩、臂、腿五处。
柳叶刀耳中听得分明,身上却尽是绷带,一动便疼痛传来,速度力量大不如前,身后便是床,无处可躲,何况身在藩篱,最终又能躲到何处?
于是徒劳拦阻,身上连中五下,应声而倒。
此番内伤未愈,再受攻击,一丝鲜血便自口唇间流下,身上各处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鲜血缓缓渗入绷带。
柳叶刀抬手将之擦去,再度摆好防御架势。
卢川轻蔑冷哼,转身回禀:“主上,他伤势确实不轻。”
薛鳌点点头,让卢川退下。
柳叶刀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珠,面容却不露痛色,唯有双唇紧抿,覆上了鲜血的薄唇更显殷红。
薛鳌心中竟然生出一丝嫉妒。
“果真是一位玉人,就算瞎了,蒙着块黑布也并未比之前减损多少。难怪她们都被你弄得五迷三道。”
“你这眼睛,是怎么瞎的?”
柳叶刀依旧沉默。
“为了晏诗?”
还是没有回答。
可薛鳌却看见他气息快了一刹。
“果然。”
薛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那么美的眼睛,就这样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你就不恨她?”
“还竟敢公然与我做对,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对我那侄女另有企图?”
“别跟我说,这只是同门之谊。”
柳叶刀嘴唇紧闭,自顾自运气疗伤,任由薛鳌说什么也不理会。
“你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讨厌得很。”
“原来你助她逃下山去,以为不过是见她生得美貌,年轻人嘛,色迷心窍也是有的。”
“不想你竟愿意为她毁了双目,如今还要拼命助她与我做对。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据我所知,晏诗在凤鸣楼不过三载,你和霍倚秋又是青梅竹马,如此你还要这般处心积虑勾搭我家诗儿,实在是,不知廉耻!”
“明霄平日是怎么管教你们的,他不会教,今日我就替他管教管教。”
卢川顿时上前,“主上,让我来,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别脏了您的手。”
薛鳌抬手止住他,“不必,我要亲自动手。敢染指我要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
“我答应过让你完完整整的回去,但是不代表,你可以舒舒服服的回去。”
“难得来一趟薛家,送你点礼物吧,就当做……你照顾诗儿的一点回礼。”
说罢一线银光出鞘,幽暗的地牢里顿时亮如室外,柳叶刀下意识向后仰倒想要避开。
可又咬牙生生停住了身形,不过晃动一下又稳稳坐住。
任由白驹剑临身刺来。
他只觉面上一凉,耳边响过微小的刮擦声。
宛如最柔美的锦缎被撕裂,柳叶刀脸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自眼角延伸至下颌。
此时才逐渐变大,珍珠似的血滴争先恐后的从伤口里涌出来。痛觉此刻才爬上柳叶刀的脑袋。
“不躲?”
薛鳌略抬了抬眉毛。
柳叶刀还是不答话,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任由鲜血滴落在外袍。
“知道是徒劳,那就更不该动你那些愚蠢的心思!”薛鳌眉眼锋锐尽现,语气如刀。
说着银光再起,破空声连绵不绝,映得人眼花缭乱,烛火狂乱摇摆,只见柳叶刀如白玉雕成的脸上一道道血线接连出现,纵横密布,将其分割成无数块,蒙着的黑布变成碎屑纷然下落。鲜血生出,流下,交融,再流下,沿着下巴,滑向脖颈,染红衣袍,画出道道新的痕迹,这张脸碎裂得更彻底了。
一息之前,这张连薛鳌都要赞叹的容颜,眨眼间变成狰狞可怖的修罗面。在原本晶莹玉色映衬下,鲜血越发红得刺目。连卢川都垂下了双眼。
柳叶刀双目紧闭,蝉翼般的眼睫轻轻颤动,身姿依旧稳如泰山。好似那毁掉的,不是自己的脸。
薛鳌停了手,端详着眼前这副不可多得的美景,满意的眯起眼睛,“脸没了,我看这下,你还有什么可凭恃。”说着将剑锋上的血迹甩掉,利落入鞘。
“好让你从此记住,自己是什么身份,别惦记着不该你的人和事。”
“再有下次,不光是你,还有明霄,以及什么凤鸣楼,我让你们所有人身上全都少一样东西你信不信!”
“识相点,你就该躲起来,什么人也不见,以免吓到别人。”
柳叶刀前胸的衣袍尽数被滴落下来的鲜血染红,面色沉静,甚至散发出一种与己无关的淡然乃至悲悯,一言不发。
面上虽疼得尖锐火辣,可对于这几日薛府私牢的刑具折磨,不过九牛一毛。他早就做好更坏结果的准备。
“可惜了,这副样子,你却看不见。”
薛鳌不无遗憾道。
卢川赶紧接话:“主上,自己的样貌都是从别人嘴里知道的。”
“哈哈哈哈……”
薛鳌开怀大笑,“不错!此话有理。而且是身边之人的嘴,最为直接。”
“他们会替你的眼睛告诉你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告诉给他治伤的大夫,哪里都能治,就是除了脸,哈哈哈哈哈……”
……
话说另一头,晏诗揣着怀中信物,混在暮色纷杂的人群中,来到城东头。
此处是四方龙蛇混杂之地,来往客商驻足歇脚,转手货物,达官贵人的隐密邀约,私下交易,均在此间。北接穷困民生,南连奢豪世界,距离繁华一步之遥,王公贵人们的时兴玩意,都能在这找到平价的仿制品,女人们的服饰打扮,男人们的娱乐游戏,皆在此流传开来。想一尝富贵滋味又囊中羞涩的人们,大多于此寻欢。坊间戏称此地为“小京都”。
客来当铺就在这“小京都”里。
从街头数过去第八家,距离这“小京都”的中心,又远了一点。晏诗于一排形式各色的招牌中间望见它时,它正平平无奇的默然伫立着。
着实像关州——或者该叫赢舒城的风格——低调,深沉。
上次黑子他们将她送至城门便转身回返,赢舒城所言的这处据点,她一次也没来过。甚至早将这话抛入了脑后。赢舒城化名关州一路掩藏,无非是不敢轻信于人。那她自己独行险路,又何尝不是如此?若非她对侯府一无所知,又时间紧急,她是绝不愿意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的。
加之仇恨难偿,人情更难偿。身上的负担已经比这两筐慢慢的酸枣还要重得多了,她历来是个怕麻烦的人。
只是如今……她心下暗叹一声,抚上怀里的硬物,又往下压了压帽檐,担着两担酸枣摇摇晃晃的踱了过去。
里头烛火还未燃起,柜台高高,直将店面隔成内外两半,栅栏似的将一个伙计锁在里间。
她将箩筐往地上一放,担子就这么横在门前。伸头朝里边问道,“伙计,我想当个东西。”
暮色里看不清那伙计模样,只见他靠着墙,无精打采抱着袖,闻言将眼皮一掀,打了个哈欠,走上前来,“要当什么呀?”
声音有些尖细。晏诗此时才看清他模样,脸色灰黄,许是暮色染的。颊边一颗黑痣在虚浮的光线里倒是鲜明。
她对着伙计有些不放心,又往里扫了扫,并无第二人在。只得取出怀中刻有“穆”字样的玉牌,递了过去。
“这个,值多少银子。”
那伙计揉了揉眼睛,伸手接过。
入手一看,懒散的身体顿时挺拔起来,飞快的看了她一眼,又机警的扫了眼店门外边,客气中带着隐隐恭敬冲晏诗笑道,“您稍坐,我去掌灯来,天太黑,看不清了。”
晏诗笑了笑,没说话。
眼看着他走入后堂,不多会,出来个掌柜打扮的中年人。手上举着灯,走到近前。光线恰到好处的照亮了她的脸。
掌柜一见,便是一惊。忙放下烛灯,上前低声道:
“可是晏诗,晏姑娘?”
晏诗大奇,“你见过我?”
掌柜笑着摇摇头,“晏姑娘请里边说话。”
晏诗点点头,被那掌柜迎如内堂。
“你看着点,别让人进来。”那掌柜低声吩咐先前伙计。
伙计颔首,又看了眼晏诗,正要关门,却瞅见门上拦着的担子,心下暗赞,不由往内堂门口瞄去,心中对晏诗多了几分好奇。
内堂里,隔音甚好,走入内便听不见外头喧闹之声。
那掌柜的刚关上门,转头便行了个大礼,“不知晏大人到访,请恕属下失礼。”
“我不是什么大人,不必如此。”晏诗将人扶起,解释道。
那人双手将玉牌恭敬的还给晏诗,“见此玉牌如见王爷,这是规矩。晏姑娘年纪虽轻,可却仅凭一己之力就搅出这许多大事,先前又救王爷性命,于情于理,这声大人您是当得的。这个,您收好。”
晏诗接过来打量了玉牌一眼,心中有些诧异。没想到赢舒城竟在自己身上下了这么大的血本,一时觉得这玉牌有些发烫。
掌柜见状,便转开话题。“早便知您入京,我等便日夜准备。此番终于等到大人前来,定有要事。不知大人需要我等做些什么?”一边说着一边邀她入座。
“噢,对,说起这个,我的确遇到点难事。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上忙。”晏诗心思果然回到正题上,便顾不得许多,边坐下边下意识便将那玉牌纳入怀中。
“可是令师弟柳叶刀被抓一事?”
晏诗惊讶不已,对方竟然对自己摸得这般透彻。
掌柜忙解释道:“大人莫怪,先前王爷经过京城,特意派人前来传信,若是您现身前来,但有差遣,命我等全力相助。故而对大人您的相关情况,格外注重一些,以便随时所需。并无冒犯之意。还请大人您见谅。”
晏诗表面微微点头,心中却波澜起伏,穆王这人,做事如其人,熨帖至极。脑中却没漏过任何一点信息。“他先前经过京城?怎会?他不是回云州去了?”
掌柜道:“西北军叛了,皇上召天下各路兵马起兵勤王。故而王爷半道又掉头北上,只是从旁路过,并未进京。”
“原是如此。”
“如此情急之下,还能念及大人,我等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掌柜说着,忽的一拍脑袋,双手抱拳,“噢,我糊涂了,还未向大人您介绍,属下姓林,是这的掌柜。大人不嫌弃,叫我林掌柜便可。”
晏诗点点头,“那就先行谢过林掌柜了。”
“不敢不敢,”林掌柜忙摆手告罪。
“你既已知晓我的来意,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救人?”
林掌柜轻捋胡须,垂目沉吟。
他长得圆脸肥唇,令人一见便觉此人忠厚老实。然他思索问题时眼中光芒锐利,若不仔细,还真会被他外表给骗了。
只听他道:“按说,此事不宜大人您亲自出面。这分明就是冲您去的。您若不自投罗网,薛家便无计可施。”
“我知道。你也知道我为何还要来。”
林掌柜苦笑,“大人自不是一般人。那么,敢问您准备带几个人?凤鸣楼此番下山的人不少,若有我们从旁助力,此事不难……”
“不行。”
晏诗斩钉截铁。
“现在因为薛家的缘故,楼里已经尽量同我撇清关系,他们救他们的,我救我的。我行事不能把他们牵连进来。再说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让师弟师傅去替我背这个锅。”
“一个人?”
“一个。嗯……最多,算一个半,最多只在外面接应,进去人多不方便。”
林掌柜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敬佩,可眉头也皱得更紧。
“大人此番所需,当是薛家内部地形位置,还需要守卫配置的情况。”
“没错。你们在京中经营多年,有没有掌握这些情报?”
林掌柜面色凝重,“侯府中人检查得格外仔细,根本混不进去。因此我们也只得大致划出薛家住宅大致分布。还有日常巡守的频次及人数。”
“真的?太好了!”晏诗激动不已。
“惭愧,也是得信后,才收集到的情报,还是太过粗浅。若是能再给些时日,恐怕能更详细些。”
“知不知道地牢的位置?”
“这个倒是有。但是只知位置,至于机关、口令,内部情形,一概不知。”
“已经很好了,”晏诗摩挲着掌心,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不能再拖了,我进去之后再见机行事。”
林掌柜随之起身,面上忧色不减,“薛家机关重重,地牢更是守卫森严,大人真不多带些人手?”
“我这人手皆是武功普通之辈,只因为着不惹人怀疑,刻意为之。望风传信是把好手,可上阵闯宫只怕反而是拖累。不过如若大人需要,我可以找一些信得过的外人,只要出银子,亡命之徒还是有一些。”
“不必。潜入人少愈好行事。”
“那好吧,大人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多言了。”
“什么时候能将地图和资料给我?”
“已经整理好了。”
“这么快?”晏诗再次讶然。
林掌柜笑中有着隐隐的骄傲,“早便知大人与薛家仇怨,特意为大人您准备,以备不时之需。果然派上用场。”说着将桌上压着的一张油皮纸递给她。
她忙不迭接过。上面关于薛府内部各处的用途,通道,出入门房等一一标明,尤其是地牢所在入口位置,醒目的用朱红颜料做了标记。同时还有守卫情况,皆用蝇头小楷从旁注解,相应信息一目了然。为放水浸,还特意用了油纸。
晏诗不禁赞道:“太好了,有了这个,我就多了不少底气。多谢你,林掌柜。穆王有你们,可真是他的福气。”
“哎哟,这话可折煞我等了。都是王爷特意叮嘱,如今大战在即,前方有我云州将士冲锋陷阵,后方就唯凭大人您暗中行事,叫我等全力配合,务必保证大人的安全。我们可不敢贪天之功。”
晏诗听在耳里,心道穆王手下果真这些人倒是死心塌地,不禁对这人多了解了一分。此番心愿得偿,已是超乎了她的预料。当她再次挑着酸枣担子走向来时路,腰带里已稳稳塞着那张油纸。
月上梢头,华灯渐放,在一片秋风中,她的影子不住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