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花园,一行侍卫沉默着经过府中女眷的住处。
女子爱美,院里最多各色花木,不分季节的乱开。长长伸出的枝条挡得风灯影影绰绰,有些更是伸出墙外,还得让领头之人伸手相拨。
“阿嚏!”
队伍中有人突然打了个喷嚏,接着抖了抖肩膀,似乎肩头有雪似的。
“妈的,今年冬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冬装什么时候能发下来。”
“我看你是想女人了吧。抱着女人,腊月天你都嫌被子碍事。”
一群压低声音的哄笑顿时从队伍里响起。
谁也没注意这个队伍比先前要长了一些。
那队伍最后那人笑着笑着,忽觉身后有异正欲回头,便被一只手捂住了嘴巴。脑后再一阵钝痛,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晏诗扶着那人软倒的身子,拖进院墙旁边的石头后面。
三下五除二换上了那人的衣服,那人身量不高,排名最后,想来是新来的,衣衫放到晏诗身上倒也还勉强称得上合身。
她理了理衣衫,四下望了望,确认左右无人,便从石头阴影后面站起身子,按着腰畔显得有些过长的刀柄,快速窜进了花园门内。再行一段路,便来到岔路口。
通往地牢的小径上树木葱茏,落叶堆叠,若不是有地图指引,站在这路口也只怕是想不到这边还有条路通往深处。
深深吸了口气,真气暗转,将身体调整至最佳状态,猫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挪去。恰有一阵风迎面吹来,她仔细嗅了嗅风里的味道,奈何没有老狗的狗鼻子,闻不出几个守卫,但绝不止是草木之气。
到第二颗树下,她止了步子,猫着腰摸上一块碎石,指上用劲,便如流星般射向第五株树干,宁静的晚风里发出“嗒”的一声。
“什么人!”
一声大喝骤然响起。一个魁梧身形凭空出现。
虽未着甲胄,但随着他的出现,周遭气势骤然一变,秋风肃杀,叶片凌厉。
晏诗见得才一人看守,有些出乎意料。于是决意静观其变。故而收敛气息,掩于树后。
“哼,矛头小贼,你以为躲着,便不知道你在哪里吗!”说着那人目光一扫,身体直冲晏诗而来,剑气破空,激起枝头枯叶纷落。
她暗道一声大意,情知已无法再躲,索性迎上去。心念一动,抽出来的是那护卫所带的佩刀。
交手数招后,晏诗生怕功夫有异,被对方看穿便突然大叫:
“住手!”说着退后数步外站定。
“警惕性不错!”她负手而立,目中骄傲之色尽显。
“什么意思?你是谁?我没见过你。”那人见她一身府中侍卫打扮,功夫不弱,便也住了手。
晏诗低咳一声,“主上既派我来检查防务,自然是看中我新来的面生,否则派个熟面孔,岂不失了效用?”
“你是世子的人?”
“不错。世子近日在此安放了重要人质,又猜测今晚那贼人要来相救,故而派我前来查探,是否有疏漏之处。”
“原是如此。”
“世子宴请赵二公子,还得分心此处,着实令我等警醒。”
晏诗耳中听得分明,对方故意设了套给她。得亏她昨日发现端倪。不然此时真要露馅不可。
于是面上故作质疑,打量对方。“你不会喝多了吧。世子请的是赵三公子,不是什么赵二公子。”
“噢噢,一时口误,口误。不知,还有什么吩咐?”
那护卫信了七八分,还留着两分存疑。
晏诗眼睛明目张胆的四处张望了一番,“如此重要的地方,今夜就你一人值守?”
那人忙道:“并非如此,其他人都隐于暗中,趁人不备群起攻之。”
“噢……”晏诗目光将周遭能藏人之处通通扫过一遍,心中有了数。见他还望着自己,眼神探究。便下巴一抬,点向假山,“怎么还不开门?里头的准备可是有纰漏?”
那人疑道:“还要进去看?”
晏诗张口便叱:“废话!地牢不入地,光看门有什么好查!那贼人神通广大,心思机巧,谁知会什么旁的办法钻进去。弄不好,现在人已经被救走了!”
那护卫闻言脸上露出不忿,“这地牢是由三十一位巧匠费时近一年才完成的,墙砖皆用三尺厚的石头,怎可能钻得其中。”
晏诗暗暗咋舌,面色却冷了下来。“我今是来替世子探查的,你决意相阻是吧,那我只好让世子撇下赵三公子,亲自来看。”说罢佯装要走。
身子退入树荫影下,再转身离开。
堪堪行了五步,便听得身后那人喝呼:“兄弟慢来!都是当差的,何必相互为难呢。”那人神色挣扎,终究软了口气:“既是替世子办事,我开就是了。”
随后又自我安慰似的道:“反正仅此一个出口,你若假冒,我届时一问便知。”
说着转身仿佛信手一般,就往某处地下一按,重重藤蔓之后,怪石嶙峋的假山便敞开了肚皮,等待来客的进入。
晏诗心中激动不已,想着柳叶刀就相隔咫尺,口中敷衍道,“是嘛,你若不放心,待世子来,当场对质便可。何故为难我一介下人。”
说着也不等其答话,踏入门内。
她双脚刚踏入,厚重石门便在她身后无声的合拢,紧密无隙。四周陡然静了下来。
若先前花园里是只余风叶之静,此时此地便是心跳如雷的静。一丝莫名的不安顺着脚趾爬上了她的脊背。
她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石门,说服自己这是机体对于幽闭空间的下意识反应。举步前行。
通道内灯火幽幽,约十步为一盏,毫无声响,又不断回折延伸,行得久了,竟让她有独步黄泉道中之感。
她定了定神,重新感知了下周遭气味、温度、前行时空气打在肌肤上的感觉,除了地下建筑特有的滞闷感,好像并无其他异样。
她加快脚步,奔过数步后突然停住。身旁的烛火差点被她带起的风给吹灭。
晏诗陡然意识到一点——
这里面连一个机关都没有。
实在是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也许她目前为止还没有露出破绽,机关并未有人启动。
如果能在薛鳌反应过来之前,柳叶刀带出去,门前数人,应该不是她的对手。
一念至此,她便摈弃了脑中各式念头,加快了脚步。不多会,眼前便不再是幽暗通道,而是一片宽敞的巨大空间。
左右两排牢室以此排列,在往左和再往右还有各一排牢室。刑讯之处在最右边。
晏诗甫一露面,忙转身藏回通道转角处。心跳如擂鼓。
这便是薛府地牢了,柳叶刀不知在哪个牢房。只得一间间查看过去。
听了须臾,不见有人叙话或走动之声。她又观望了一会,似乎不见狱卒守卫。便做好准备现身来到通道之外,地牢之前。
扯了扯身上衣服,她昂首挺胸,走进牢室外的通道,一间间向里张望。
一个白须老者……不是。
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不是。
一个麻杆似的青年……她仔细瞅了瞅,眼珠子瞪得比她还大,不是。
还有个妇人……更不是。
这些人或卧或靠,皆奄奄一息之态,对她的到来似乎已经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忽而好像脚下绊到了什么……
一低头,便看见一只枯瘦的手伸出来抓扯她的脚踝,那人嘴里还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声,令人毛森骨立。
晏诗慌忙挣脱了他的手,只见那人污发垂面,门牙掉了一颗,咧嘴大张,格外瘆人,自然也不是柳叶刀。
她心下有些着急,还剩下最后两间。
刚过去,左边便扑上来一个人!
晏诗下意识退开防御。
定睛一看,原是那牢里囚犯,见有人来,饿虎似的扑过来,无奈被铁质栏杆所阻,一腔怒气无处发泄,抓着栏杆拼命摇晃,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呼喝声。好似把晏诗当做了仇人一般。
想来这人应是刚关进来不久,锐气还未消磨殆尽。
晏诗心下感叹,转过头去。最后一间。
一个人躺在床板之上,生死不知,人事不省。
那身白衣,此时已经被血染红,但她还是能分辨出来,正是当日柳叶刀现身救她时所穿的衣物!
更遑论散乱头发下用于蔽其双目的黑布,依稀可见,颜色也已变深发暗,皆是血染之功。
此人不是柳叶刀是谁!
晏诗心中一紧,就要跑上前去,斩断锁链,将他救出来……
可刚奔至牢门口,晏诗只觉说不出的怪异。让她身体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脑中轰然巨响:快啊……救命恩人就在眼前,再晚一会也许他就没命了!你还在犹豫什么!薛鳌马上就要来了,到时候谁也逃不掉……
可心头的莫名之感牢牢控制了她的躯体:不要往前,不要靠近……
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一个理由!
晏诗疯狂的问自己。
不知道,总之不要去,不要去!太危险!
没错,到目前为止,一切都显得过于顺利了些。
可是,这算什么狗屁理由!
眼见柳叶刀就躺在那,也许伤重垂危,而我身上带着一瓶可以起死回生的良药,上次见面她一心伤怀父母之事,忘了身上带着神药,可解他双目之毒,已是大谬。如今死生之际,还是为了救自己才落难至此,难道自己要眼睁睁掉头离开?!
至少……目前一切都没有异样……
她不断说服着自己,目光久久停伫在柳叶刀身上,试图找出来源: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找不出来!
晏诗暴躁地甩了甩头,她的性格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关键时刻往往只凭一腔悍勇。若是可以,谁不希望算无遗策,奈何皆是普通人而已。
她低声轻唤了两声,柳叶刀毫无反应。
生死为大,怎能见死不救?她这般说服自己,心一横,得到允准的内息如出水蛟龙疯狂流转全身,辟水剑出,“锵”的一声将牢锁斩断。
手握住牢门,立时就要向外一拉。
然则此时,她陡然明白哪里不对了。
柳叶刀身形高挑,四肢细长,在薄被之下看不真切,似乎与柳叶刀相差仿佛。
但依她对他的了解,柳叶刀对自己的要求近乎苛责,走路永远挺拔如松,观者自然慕其风姿卓绝,可也近乎刻板。她虽未见过他躺下模样,可罗家寨一役彼此疲累伤重之情形她却是见过的,不该是如此形状。
此人弱则弱矣,是与大部分世人皆类似的散漫随意之态。
而柳叶刀却不同。
他即便伤重垂死,也是身挺肩平,手脚摆直,昂然不屈。
这好似刻入骨髓里的自我要求,即便陷入昏迷毫无意识,她也不相信柳叶刀就会任由四肢如此随意的摆放,显出一种……柔美之态。
对!是了!
真正的柳叶刀怎会给她柔美的感觉?
念头百转,现实不过一瞬。
在她手落在栏杆上的那一刻,一道大网从天而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