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反应远比她念头更快,已经先一步嗅到了危险的味道。
一张银线织成的大网无声罩来!
若不是某处烛火的反光闪出一道金芒,她几乎没有意识到祸从天降。
说时迟,那时快,退后已来不及。她索性不退反进,手上一用力,将牢门拉开,于罗网之下险险窜了进去。
此人如此伪装,正是候她前来所做的局。他定是薛鳌之人不假,也定然会知道真正的柳叶刀藏于何处。
念头还未坐实,她身子亦未平稳,只见“柳叶刀”便从床上一跃而起,迎她面前便是一蓬粉灰!
晏诗急忙闭气阖目。然不待烟雾散去,对方的攻击又到了。招招狠辣凌厉,也幸得如此,才让她轻易听出对方招式的方向及来势。
出手虽阴险毒辣,然劲气却不大,晏诗凭借着先前望见的牢室内部布置,小心回挡躲避。
几招过后终于缓过神来,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痴鱼!”
“是你吧。”
三年前雍州一路她就见识过痴鱼的易容功夫。她早该想到的。
对面那人冷笑一声:“没错,可惜你现在知道得,太晚了。”
仿佛应证一般,此话方落,外面脚步声纷然涌至,刀枪剑戟密雨般向她刺来。
此时迷雾散去,晏诗才发觉这是方才牢里关着的各位犯人。
右边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的,正是那个抓住她脚踝的疯癫男子;而斜刺里伸出来的铁尺,恰是方才第一个看到的白须道人!
“你们……”
薛鳌为了抓她,竟然连整座地牢都搬空了。
“原是如此。”
晏诗一个举杯邀月架住铁尺,同时闪过疯癫男子的匕首!
“薛鳌做的好局。”
牢室狭窄,晏诗被围其中,长剑不好施展,对方这些尽是使短兵器之人,连晏诗自己亦无法不承认,薛鳌这是做足了准备,引她入瓮。
“既是知晓,便速速放下兵器,从了薛家世子吧。”
那缺了门牙的“犯人”开口说话,声音尖锐粗粝,好似钢刀刮着钢刀,只听得人鸡皮直立。
“薛家家大业大,世子又待你不薄,跟我们上去,自有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麻杆青年开口接话,眼神艳羡不已。
“不错,若是动手,小心伤了你这张俊脸啊。”缺门牙那人神色轻蔑,望着她似乎志在必得。
晏诗视线扫过眼前形形色色的各人,冷笑一声:“哼,你们既然这么喜欢薛家富贵,让给你们啊,自宫献身,薛世子不会嫌弃的。”
“找死!”
场中人皆怒色顿现,然缺门牙那人离得最近,出手最快。他使的武器是根尖刺,说话间便突然自袖中出现,闪电般来到了她喉头!
晏诗如鸾凤回首,将头一侧,让过尖刺。
话音未落,那尖刺竟有灵性一般,转了个半圆弧度,改刺为划,割向她的咽喉!
她瞳仁顿然缩成针尖大小,腰似折柳,仰面向后,尖刺直擦着她的下巴险险掠过。她几乎能感受到下颌处的刺痛。
不待她直起身子,尖刺又到了!
并非先前那根!
此刻是自缺门牙那人的另一只手中递出。
竟然是峨眉双刺!
刺向看似是避开了晏诗身体的空处,实则正是晏诗直腰弹回之胸腹所在!好阴狠的杀招!
“喂!周缺,你下这狠手,想害死大家!”
后面一女子叫道,正是晏诗见过的“女犯人”。
这缺门牙之人原名周阙,因缺了这门牙,道上知道的人都叫其周缺。
然叫归叫,峨眉刺已送出,只要晏诗按惯性反弹回身……
然晏诗没有动,下盘仍稳稳的扎在地上,腰如玉弓,气贯双臂,肩抬,肘提,腕甩,清光一现,照亮了众人的面庞。
她在那尖刺突变方向之时便猜到了,再者看见其中指指环,便认定这是峨眉刺。峨眉刺向来多以成对出现,便有了准备。
一截断臂连同一只峨眉刺落下地来。
“哈哈,号称周全妙人的周缺这回是真缺了,看来名字得改喽。”
一个嗓音颇为稚嫩的青年夸张的笑起来。
周阙捂着手痛苦扭曲面部,愤而转头怒视那名青年。
“老子就算只剩一只手,也能废了你这张小白脸!”说着忍着痛,朝青年撩去。
这青年因为样貌嗓音皆显童稚,别人都叫他小白脸。然他本人最为痛恨别人这般叫他。若谁不慎出口让他知道,他是要动手杀人的。
别看他一脸天真烂漫模样,手底下的人命可算不上少。如今听得周阙竟当面辱他,顿时亦心头火起。只是理智尚在,知他领赏无望,来找自己麻烦。可不能上这当,白白便宜了别人。
于是青年提剑招架,不欲多费功夫,只出手如电,期望将他杀伤,好脱身前去捉晏诗领赏。
岂料周阙状若疯虎,势要与那青年同归于尽的架势,那青年想轻松击败却也不能。于是一时脱不开身,只得苦心周旋。
晏诗见对方自己乱了起来,心底暗松。不妨侧后方不声不响突然伸来一根铁尺,正欲点在她的腰眼。
辟水剑刚要动作便突然停住,对方使铁尺,最善绞住刀剑,于是脚步一错,退开数步。
便听身后人言:
“我说鸠山道人你也太黑心了,想一人独吞世子赏金,不宣而战,是为贼也。”
那白须道人见一击不中,又被言语挤兑,竟也面不红心不跳,上前再战,“你岭南双煞又是什么正派人士?贼喊捉贼。有本事者自得之。”说罢上前铁尺直点晏诗下盘,意欲废她双腿,令她不能躲避。
这边疯癫男子却抢先一步攻她左肩,另有那女子则配合他徒手抓来。
晏诗游龙步出,恰引疯癫男子匕首指向白须道人,自己则擒住女子手腕,扭身肩一顶,便可将其整条臂膀卸下。
怎料发力之际,视线突然变得模糊,真气亦是一滞,便轻轻巧巧的让那女子脱出手去。
眼前重重叠叠,身体也有些不听使唤。她暗道不好。
先前那迷烟,还是吸入了些许,如今药效开始发挥作用,力气正如退潮一般从身体里抽离……
莫说使出力气,就连移动躲避,也觉脚步如山一般沉重,眼皮上好似压了块巨石,好想就此睡过去,耳边听得声音忽远忽近:
“她撑不住了,哈哈,哥哥,这次赏金是我们岭南双煞的了!”
“休想!”
白须道人飞扑过来,钢尺又至,想趁众人不备,点中晏诗穴道!
那小白脸耳中听得分明,余光看见晏诗垂首靠柱,眼见铁尺靠近双腿颤抖却挪不动分毫,心下焦急更甚,一剑荡开周阙的峨眉刺,“你要死自去死吧,我才不奉陪!”便抽身朝晏诗杀去。
周阙许是伤重血虚,或者也动了妄念,妄想以残臂之躯讨得一点好处,竟没拦住那青年。
“小白脸,你也想来分一杯羹!”疯癫男子见状骂道。
于是一时间众人战作一团,刀光剑影直朝晏诗而去。
不过一瞬,她身上便中了四五处伤。这还是忌惮着薛鳌命令,留活口的结果。
“晏姑娘,你若降了我们兄妹俩,我们便护着你,免受伤痛,如何?”
那女子和疯癫男子原是兄妹,号称岭南双煞,如今见她受伤,便出言攻心。
“放屁,我这铁尺只为捉拿,不伤你半分。你若识相,便向我这边来。”白须道人亦步步紧逼。
她拼命维持着最后一点清醒,咬破舌尖,精神蓦的一振。趁此机会,转身掏出本打算给柳叶刀的不死潭水,饮了一小口。
“我看,她是死硬到底了。我们不如合力领赏吧。”
那小白脸出言道。他年纪不大,心思却活泛。情知自己在此局面讨不了好,不如退而求其次,稳妥将自己那一份拿到手里。
其余人在江湖皆是小有盛名之辈,否则也不会被薛鳌看中,成为这局中捕手。看似鲁莽脑袋却也不傻,无非不肯做第一个提议之人罢了。如今有人提出,又见晏诗败局已定,自然乐见其成。
共识达成,恐防伤猎物过重,惹薛鳌不快,心有灵犀之下,晏诗背部便受了铁尺一戳。
剧痛骤然传来,令她差点没将口中的湖水喷出去。
她死死咬住嘴唇,将湖水咽下,转过身来努力迎敌。想着柳叶刀,也许浑身是血,在某个鼠穴似的旮旯,正等着她去;想着银丝垂地的薛璧,还在等着她手刃仇人;还有晏孤飞。
笑着赴死,让她不要报仇的晏孤飞……
疼痛化成不甘,在心底里,在身体里如种子般破土而出,再有人一脚踢在她的肋骨处,伴随着这股疼痛,眼前的混沌终于如迷雾消散,丝丝缕缕的真气顽强的从身体各处流出,越涌越多。
先前重若千钧的辟水如今再次被她握紧。此时膝弯处突如其来被人狠狠踹下,晏诗差点往前倒下,右脚前踏一步,反手一计狠绝的剑光,刚从她身上离开还未及收回的那条腿顿时一分为二,惨嚎还未起,断腿的主人先一步失去重心倒了下来。
就在其余人愣神之际,辟水剑光如龙,在人群中左冲右突,咆哮肆虐。
她上一秒还萎靡不振,不妨陡然间士气如虹,打法凶狠,这些人一时间被打得措手不及,被逼退数步。
晏诗乘势而起,步步紧逼,脚踏八方,臂舞如花,剑光拉出道道残影。陷渊、悬海、堕日、碎星,一套天怒剑招疯狂祭出,剑光过处,鲜血横飞,瞬间收割了数条人命。白须道人、疯癫男子、麻杆青年皆倒在辟水剑下,失了战力。
“阿兄!”岭南双煞中的妹妹眼见疯癫男子被辟水一剑穿膛,顿时哭喊了起来,咬牙提剑再向晏诗杀来。
然人数一少,空间便大了起来,辟水剑长的威力更加显现,一招停云七重的“凝云不流”,连斩白须道人和岭南雌煞二人,随即下蹲躲过背后偷袭的短刀,抽剑送肘,辟水剑柄便重撞那人胸膛,反身一个叠云掌,再次印上方才剑柄所撞之处,一口鲜血便自那壮汉口中喷了出来。晏诗快速扭头,左臂却被染红了一袖。
那面嫩的青年见机不妙,不顾痴鱼呼喝拦阻,骤然向痴鱼出手,趁其退避之际抽身向通道上方奔去。另有一人亦随他上逃。
如今情势逆转,晏诗岂会放人上去通报求援。真气急转,她整个人翩然而起,越过痴鱼身侧,如游隼般扑向那二人背后,辟水剑使惊鸿刀法,刺目青光如线,自那二人身上直直落下。
随着两声扑跌声混着哀嚎,她将最后二人留在这地牢之中。
晏诗粗喘着气,落地后回过身来。
此刻这地牢里依旧还站着的,除了她自己,唯剩痴鱼。
得多亏了她骄傲的心性,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易向薛鳌求援。
然而此时再想走,已是来不及。
纵然晏诗身负多处伤,可面对内伤未愈的痴鱼,还是有若狮虎搏兔。
两招之后,痴鱼身上多了两道剑伤。一在胸口,一在大腿。生命无碍,然则战力已是十不存一。
痴鱼捂着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撑在地上,仰面对着晏诗的剑,傲气不减。
不得不说,她这扮相加上此番不屈之志,倒真有几分柳叶刀的样子了。
“柳叶刀在哪里?”
这就是她将痴鱼留到最后也没有痛下杀手的原因。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你杀了我吧。”
痴鱼得意地笑了起来:“就算我死,你也休想从我嘴里知道一星半点。”
晏诗明知痴鱼看她不顺眼,如此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想试一试。
痴鱼似乎打算激她出手,见她犹豫,便更加得意,“来啊,动手啊。你逃不掉的。主上为此布置了天罗地网,等他废了你的武功,也许会让你同那什么柳叶刀见上一面。让他亲眼看着你和主上卿卿我我。”
“只怕见了面,你反而觉得还是不见面的更好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晏诗的激愤之情快要按捺不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反正也问不出来,留她何用,不如杀了!
可听闻她最后一句却陡然生出了疑窦。
逼近痴鱼颈项的剑尖顿时稳定下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见面的更好……
痴鱼似是自知失言,这下无论她怎么逼问,都一声不吭了。晏诗不知想到什么,顿时宛如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寒凉彻骨。
一把掐住痴鱼的脖子,“你们将柳叶刀怎么样了!”
痴鱼却只看着她笑,然后脸色越涨越红,舌头滑了出来,继而是暴突的眼珠……
晏诗陡然清醒,告诉自己千计不能乱,不然就真中了痴鱼的诡计。眼见痴鱼脸色发紫,忙不迭松了手,继而反手给了她一巴掌。
蕴含真气的一巴掌,足以让痴鱼吃足苦头。和柳叶刀惟妙惟肖的脸上顿时起了几个通红的指印,粘稠的鲜血自嘴角流下。
痴鱼终于笑不出来了,可眼神却变得更加怨毒。
晏诗也是个女子,她太清楚的知道这怨毒目光里头含着的是什么了。全是对薛鳌深深的爱恋,和对薛鳌一颗心全然放在自己身上的嫉妒。
爱恋有多入骨,嫉妒就有多刻骨。然而她还要为着履行一个护卫指责,帮助薛鳌抓住自己。实在是于原有的痛苦之上更增添了一重痛苦。
望着痴鱼兀自倔强的模样,她忽而有了主意。
她俯身靠近坐在地上的痴鱼,嘴角弯弯,“不如,你帮我救出柳叶刀,我自然有多远走多远,薛鳌就再也看不见我了。你要你的人,我要我的人,两全其美,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