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人紧紧贴着前头身影,似乎害怕极了。而前者却显得从容淡定许多,在阑珊的灯影下,依旧步伐平稳,显然已在黑暗里行走多年。
说是两个人,然二者皆是身形细弱,模糊间,竟似一人也似乎无不可。
二人无声地行至院后头角门,静听了一会,院外静悄悄,寒蛩又唤了两声。前头那人手上灵活,将角门锁轻轻打开,“啪嗒”一声轻响后却突然停住了动作,僵在那儿。
于此同时,相隔十余丈外传来“啪”的轻响,院墙边的一颗落叶乔木簌簌抖动,枯叶哗哗直落。
此时再看角门旁,哪里还有那两个人影,只余空荡荡的半开木门,还有些轻微的摆动,像张漏风的嘴。
前头那二人此刻竟已瞬间疾行十余丈,钻入一处黑暗更加粘稠的小巷。
此处乃各院后头连通的小巷,用于膳食恭桶的出入,是故气味相杂,只有下人出入,贵人不踏足此地。此刻早过了菜肉进出之时,又未到恭桶更换之刻,自然四下无人,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令人心底发虚。
那二人状若无常,在巷中七拐八绕,来到薛府东北处院墙角门处,不过数十丈远,角门处的飞檐在暗夜里轮廓隐隐。
前头那人正从身上摸出了钥匙,便见一道冷清的男声自身后响起:
“温嬷嬷这么晚要带人去哪里啊?”
二人陡然站住脚步,一个大半人高的身影自花木后渐渐显现,幽茫的夜色里上等丝绸的反光依稀可见。不是薛鳌是谁。
此时一大群人影顿时现身,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将二人围在其中。
“这里不会打扰我母亲休息了吧,”薛鳌冷嘲一声。
那位掏钥匙的人影先前镇定转身,此时闻言却轻微颤抖,身后那人稳稳的将他扶住。同时一把掀开自己风帽,果不其然,正是晏诗。
她闻言忍不住嘲笑道:“看不出你这么孝顺,我还以为,你又要再次大义灭亲了呢。”
薛鳌觉她话中有话,不免目光凝实几分,“你什么意思?”
晏诗顽皮的歪了歪头,“没什么,只是这温嬷嬷,你要不要顾惜她性命?”
她几乎忍不住想看到接下来的情节了。
身侧人的身体轻轻的在寒风里抖着,空荡荡的衣衫摩挲作响。晏诗的左手牢牢扣在她的肩头,这样都没能令她稳定下来。
薛鳌扫了那依旧带着风帽的瘦小身影一眼,只沉吟了那么一瞬,便道:“你要用这无辜老妇的性命要挟我?”
“谁让你逼我呢?”晏诗环视着将自己围在中间的薛家高手,暗暗丈量着出口的距离。
“那你还是太不了解我了。”
薛鳌撑着头,又露出那种志在必得的神情。似乎在看一只落入罗网却不自量力的白兔。
“都还在等什么,谁抓住她,赵真送来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
那个胡姬的艳明有些人已经得见,就算没见着,赵真送给薛鳌的女人是什么样货色,那是连想都不用想的。是以在场的男人们闻得此言,个个犹如嗅到猎物的恶狼,眼冒绿光,粘稠的杀意骤然凝聚在晏诗身上,此时莫说一个六旬老妪,就算是个活色天香的美人,也不会影响他们抽刀的速度!
“慢着!”
“怎么?”薛鳌扬起脸来,志得意满,“想通了?”
晏诗回应他一个同样冷酷的笑容,“你还是看看,她是谁?”说着迅速掀开老妇的风帽。
一张黑夜里显得过于苍白的脸顿时显现在刀剑中心。
习武之人五感通常比一般人敏锐数倍,浓如漆墨的黑暗里,众人还是看清了她的脸——
那是属于简华的脸。
有人认出了薛鳌的母亲,侯府夫人,但大多数人并未见过简华容貌,是以依旧冲杀上前。
薛鳌的左手立刻抬起,又遽然地停在黑夜的幽光里。
所有刀剑随之而静止。
薛鳌身体离开了靠背,震惊不已。
“母亲,你……”
此刻周围之人才知这老妇是何种身份,一时惊诧,纷纷打量着这从未谋面的侯府夫人。一边庆幸自己速度尚不算太快。
“怎样?老妪不入你的眼,那么老母亲呢?”
晏诗得意的欣赏着薛鳌的表情,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的欣赏他失措而纠结的表情。真想痛快的大笑起来。
她也真的这样做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薛鳌,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你不是很能下得去手么?连我娘亲你都能抓,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来啊!他们敢动一下我就割一刀!两个人就是两刀,你们这这么多人,要不想你母亲被千刀万剐,就别逼我!”
薛鳌眉毛挑得老高,惊讶得半空中的手势都忘了放下,好似第一次认识她。“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她也是你的……”
出口一半薛鳌却突然截住了话头。
晏诗笑意更浓,“是什么?”
她料定薛鳌绝不敢承认她的身份,他怎么可能让自己母亲知道,他苦心抓了自己的姐姐,现在还要将自己的外甥女用作禁脔!
此时简华也疑惑起来,她虽然貌似八旬老妪,可别忘了,她是薛立海的妻子,此时不过五旬有余!身体衰败如秋叶,可神智却不至糊涂。冲薛鳌问道,“是什么?”
薛鳌一时语塞,薄唇翕张数次,改口道,“没什么,您听错了。”
忽的又恼了起来,“你怎的,落在她手里?方才怎么不告诉我!”
薛鳌本以为晏诗会感激简华,应不至有何危险,不想如今竟是如斯局面。
简华摇摇头,反劝道,“鳌儿,收手吧,你已经害了她父母,他这般年纪又被你打得伤痕累累,何苦要赶尽杀绝。”
“我害了她父母?”薛鳌胸膛开始明显的起伏,双拳攥紧。
“难道不是?”晏诗反问。
薛鳌无从辩驳,有口难言,暗暗咬紧了牙关,朝简华道:“她如此对你,你还劝我放过她?”
“是我们薛家有愧他在先,无论如何,冤冤相报,无休无止。他已经是孤身漂泊,就不能网开一面么?何况,”简华说着看了晏诗一眼,“我看她眼睛,总觉得有些亲切。你就高抬贵手一次,不行吗?”
晏诗没想到简华竟然还是能感受到一丝血脉的呼应,听她此言,不免有些动容。
薛鳌闻言亦是双眸划过一道隐晦的流光,促使他做了个决定,“母亲,过来。”
他向简华伸出手。
众人皆不知所意。简华身为人质,怎能说过去就过去?
简华亦是疑惑的看他。
薛鳌重新靠回了椅背,“她不会伤你一根汗毛。过来。”
简华闻言回头看了眼晏诗,晏诗亦是心中警铃大作。手中下意识扣紧了老妇的肩头。
“儿子不会骗你,过来,她绝不会动手。否则,她要如何同她母亲交代?”
简华越听越糊涂,“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认识她母亲?”
“过来!”
薛鳌命令道,带着不容任何人抗拒的威严。
简华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同自己说话,一时竟怔住了。下意识上前,却被晏诗拉住。
“不伤到夫人便好。重赏依然有效。”
薛鳌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该听懂的人都听懂了,只要自己不伤到就行,若是晏诗下的手,不必理会。
于是晏诗那侧的杀气再次如海啸般汹涌,刀枪剑戟密雨般尽数往晏诗身上插来。而简华那边的人宁愿羡慕得双眼冒火,也不轻动刀兵。
饶是如此,晏诗现状面对这些神完气足的薛家侍卫,依旧压力如山。
该死!
晏诗心头暗骂。薛鳌算准了她。但凡别人对她有丝善意,就做不出拿人挡刀之事。何况那人还是薛璧的母亲。是故薛鳌才敢如此放肆。
可又不甘就此白白失去简华这人质,只得左手钳住简华,右手将辟水挽得迅疾如电,回护自身。
简华尚不敢置信薛鳌的选择,就眼睁睁看着雪亮的兵器在自己身周挥舞,突然险在这刀剑漩涡阵间,虽然落不到自己身上,却依旧胆战心惊。同时被晏诗拖得踉踉跄跄。亲见她在刀锋中苦撑游走,几番险象环生,更看着一丝血花自晏诗身上绽开,顿然深切体会到晏诗之处境艰险。
“住手!”
简华出声喝道!
可在场没人听她的。
“住手!”
她又叫了一次。
“鳌儿,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薛鳌懒懒的叫了停。
“来人,送夫人回屋。”他早算好了一切,径直吩咐道。
有人听令上前。
“夫人,请。”
简华感到肩头的手掌扣得更紧了,似乎一股不安也同时传到了她身上。
于是她看了眼身前甲衣侍卫,冲薛鳌道:“我不是要走,我是要你放他走。”
不仅晏诗,就连薛鳌再次惊讶的抬眼看她。
简华面露愧色,然语气却甚为坚决。
“这么多年来闭门不出,抛下你不管,是我亏欠于你。但既然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就不能看在我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么?”
众人看向薛鳌。
薛鳌望着简华,眼中升起万千情绪,似是感慨,似是留恋,似是寒凉,亦似是自嘲。简华如何不懂自己儿子心情,那种十余年离索,只有严师未见慈母,如今发愤图强功名小成竟见母亲护着别人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伤痛,令她锥心之痛,双目泛红,但却绝不退让。
“别的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她,”薛鳌缓缓摇了摇头,“不能。”
简华深知薛鳌早输,很早便不再自己膝下。如今更是薛家未来的掌舵人,是以从不以其母亲自居,规劝居多。然从不忤逆自己的儿子竟一寸不让,她心中也冒起了三分火气。
“如果我一定要放他走呢?”
薛鳌意外于她的坚持,此时她的表情又再次生动了起来,比上次,只短短隔了半个时辰。一个从来只说“都好”的人,突然执拗起来,是很难让人不答应的。
薛鳌也实在不忍拒绝她,然而只可惜她要的是晏诗,他不可能答应。
于是他缓缓地将薄唇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得风清月朗,“看来你真的挺喜欢她。放心,我不会伤她,你若喜欢,就让她留在府里,不是孤身漂泊么?薛府衣食无忧,还能时常与你作伴,不是正好?”
简华欣喜的回头看晏诗。
却见晏诗嗤之以鼻,“多谢,可是我不喜欢。”
简华略微遗憾,便对薛鳌道:“既然人家不愿意,就不必强留了吧。”
“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薛鳌收了笑。
“他没有,我有。”简华一唱一和。
薛鳌浮起了些许兴趣,仔细盯着自己数十年不出斗室的母亲半是怜惜,半是好奇。
“你打算怎么做?”
晏诗也看向了她。
简华不妨突然被问倒,环视四周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时无措,佛祖和箴言此刻并不能帮她什么。
薛鳌好似得了糖的孩童,扑哧笑出了声,挥挥手,“我不杀她,送夫人回去。赏银一千。”
那简华身前甲士顿然一振,躬身上前,伸手再请,“夫人,刀剑无眼,请回吧。”
周遭的氛围亦随之松动而兴奋,只待老妇离场,就是好戏开场的时刻。
简华岂能不明白这其中道理,虽然无法,可就是脚下生根,不动脚步。
甲士生怕薛鳌不耐,开口催道:“夫人何必教我们这些下人为难。”
“走开!”
简华急急喝道。
“若夫人执意如此,只得恕在下无礼了。”
甲士开口,见薛鳌无意反对,便伸手来拉。
简华情急之下向后退避,目光在四周逡巡,忽而停在扶住她的晏诗手上——那是一把一看就极为锋利的剑。
晏诗早知这老妇不会功夫,身躯也僵硬羸弱,便将心思都放在了周围高手上,尤其近前的甲衣侍卫。
于是辟水竟被简华劈手夺过,反手将剑横在自己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