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瓦白墙,放在这大名鼎鼎的春风度里,同周围雕梁画栋的楼宇一比,实在是显得平平无奇。
待进去后,晏诗发觉里面却并不幽暗,天光洒落,视野开阔,只是比方才住处多了丝端肃,令人不敢生亵玩之心。
晏诗不自觉放轻了脚步,听闻屋内有两个人在对谈,皆是妇人之音。她不欲偷听墙角,便故意放重了脚步,轻轻咳了声。
便听得其中一妇人道,“言翘这孩子也太没规矩了。”
另一人道,“不是她。”
晏诗这才走到屋里,看见一个着金色锦缎的美妇,另一个则是她昨晚见过的素衣妇人,她还和前两次一样,身着粗布衣衫,颜色灰白,旁人看只当她是个粗使下人。可一介下人怎会同两处春风度的掌事谈笑自若?
而且此时再见,目光多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发现素衣妇人的容貌普通之中,含着股耐人寻味的意蕴,令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二人正对桌而坐,见她进来,便齐齐向她望来。
晏诗将食盒放下,若无其事的冲她们笑了笑,对那素衣妇人道,“夫人想见我,我便来了。顺带还有夫人饭食。如果您不介意,我就先用了,实在是饿得紧。”
也不待人答应,便兀自在圆桌旁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开始大快朵颐起来,丝毫不在乎那美妇惊讶的目光。
素衣妇人微微一笑,冲那金衫美妇道,“你先回去用饭吧,有事我们回头再谈。”
金衫妇人行了个礼,便退下了,经过时还好奇的看了晏诗一眼。
晏诗嘴里塞满东西,只能扬着筷子,含糊不清道,“慢手(走)啊。”
眼前推来一杯茶水,“慢点吃,别噎着。”素衣妇人不紧不慢的说道。
“谢谢,”晏诗好不容易咽下那一口食物,伸长脖子道了声谢。
“不够我再让人拿点。”
“我已经让她去拿了。”
素衣妇人失笑,“你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非也。”晏诗喝罢一口茶汤,摆摆手。
“你都要出买命钱了,想来要我做的事绝不会简单,总不至于缺我这一顿吧。”晏诗笑得贼眉鼠眼,几口热饭下肚,浑身都舒坦起来。她也能稍微顾着一些礼节。
素衣妇人在她对面坐下,理了理衣袖,“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天底下哪有白捡的便宜。若不是我救你,现在你恐怕吃得就不如在这里舒坦了。”
晏诗扒干净最后一口,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好像夫人昨晚是将我迷晕了带来的。说便宜,还不见得是谁占谁吧?”
“你想赖账?”
晏诗感到对方的视线牢牢的锁住自己,似乎想要刺进她心里来。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既然是要谈,总要掰扯清楚的好。”
素衣妇人深深的打量言笑晏晏却警惕戒备的晏诗,“息州城你连杀七人我都没有难为你,昨晚更是敢冒得罪薛家的风险救你,你却对我报有如此敌意,敢问为何?”
晏诗想了想,“大约是昨晚那道迷烟?”
“又或者,是你过于神秘的身份。”说着扫了一眼对方那与说话态度极不相衬的朴素衣着。
素衣妇人凉薄一哂,“当时情势何等急迫,你竟还敢犹豫。你犹豫,我可不能犹豫。待你作主,薛鳌已经到了。”
“至于衣着,保暖整洁足以。你不会是只认衣裳之人吧。”
晏诗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却见方才那婢女指挥着人,将各色菜式一样样的摆进来,圆桌上即刻就满满当当。冷热干湿都有,菜式精致却不花哨。
“夫人,我怕她饿死在我们这,银子就收不回来了,才擅作主张……”那婢女小意解释道。
“既知是擅作主张,下不为例。”素衣妇人轻轻柔柔答复了一句。
让那婢女低声应下,还特意瞪了一眼晏诗,这才离去。
晏诗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先吃饭,夫人身子金贵,耽误不起。”
“我吃得少,就你刚才那么多的分量,”素衣妇人说着,蜻蜓点水一般在几道菜上面掠走一二,便住了筷,“其余你点的,你要把它们吃完。我这不兴浪费。”
“那我就不客气了,”晏诗再次抄起了筷子,和颜悦色。
一顿饭吃的是寂寂无言,素衣妇人没多久便结束了这一顿,饮了碗茶漱口,便坐在对面肆无忌惮的打量着她。
晏诗难得安稳吃顿好的,自然是细嚼慢咽,还不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似乎对于对面射来的目光毫无所觉。
于是一个吃着,一个看着。吃的那个自然是津津有味,看的那个似乎也觉着兴致盎然。晏诗吃了多久,素衣妇人便看了多久。
一刻钟之后,晏诗终于心满意足的长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
望着对方那张韵致自生的脸,笑道:“若不是我们只见过寥寥数面,我真要以为你是故人了,才能看我这么久。”
素衣妇人浅浅一笑,虽然眉梢眼角纹路细碎,“世人对美丽的东西,总是喜欢多看一会的。难道晏姑娘没有这种自觉?”
晏诗故意装作没有听见那个“晏”字,也笑了起来,“这话倘若别人说我还能信几分,可要放在春风度东家这嘴里说出来,我就不大敢信了。别说你手下的美人千红万紫,就只看夫人您,本身也是个美人啊。”
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听了这话会不开心的,素衣妇人再有心朴素,自然也难免心喜。于是眼角的细纹更深了,“若论用心程度,说我们是你的故人也不为过。你实在是不用对我们抱有如此戒心。毕竟,”她顿了顿,“你的仇人已经够多了。他们想要的,我都没有什么兴趣。”
“是吗?那看来夫人对于我的事,已经了如指掌。”
素衣妇人笑了一下,缓缓开口:“晏诗。晏门惊鸿晏孤飞和侯府嫡长女薛璧的独生女儿。”
“七年前上苍梧山拜师学艺,十三岁入内门,天资翘楚,成为凤鸣楼最年轻的掌门高徒,也曾是未来掌门接班人。”
“后被薛家逼下苍梧山,失踪三年。三年后交穆王,杀杜开,嫁祸侯府,因探母与薛家交手,侥幸得脱,却累及同门师兄在薛家为质。”
“我可有半字说错?”
晏诗深深的盯着对方那双如深潭一般望不见底的眼睛,“费心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有心,一查便知。”
“那么昨夜呢?”
“你不会以为,是巧合吧。”
晏诗哑然了,误打误撞挟持简华,是她带晏诗走的门路,自己都不知道的路线,对方怎么会知道?而且还早早派人等在那里……
“你们早知我会去薛家,并且出事?”
“自然。”
“可你怎么知……”
妇人笑笑,不语。
晏诗想起当日妇人所言:只要出得起价钱,皇帝一夜翻几次身也能知道。薛家里埋几颗钉子又有何难?
对方的实力……晏诗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想怎么样?开门见山吧。”
话既已挑明,晏诗就不想再绕圈子了。
“简单。”素衣妇人越发显得和颜悦色,“我是个生意人,自然是希望和天下人广做生意。你,自然也不例外。”
晏诗嗤笑起来,“生意?我可没听说过还有强买强卖的。为什么一定是我?”
“息州城一晤,令我印象深刻。你救了那姑娘的性命,而我们,恰好也能为你提供些帮助,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晏诗终于想起那个几次三番被当做人肉盾牌的可怜妓女。依旧有些怀疑,“就因为这?”随即笑了起来,“这就是强迫我同你们做生意的原因?”她笑得有些嘲讽。
“都没听条件,何必如此反感。”
“别人强迫你,难道你会躺得很舒服?”
这话暗指什么不言自明,春风度身为天下最大的青楼,做什么生意无人不知。那么春风度的老板掌事,又有哪个不是脂粉汤里,白肉堆中熬出来的?谁人没有一段任人糟践的屈辱血泪史?是故晏诗这话不止尖锐能说,更是近乎鄙薄粗俗。不出意外,素衣妇人脸上始终带着的笑意顿时消散得一点不剩。
“我没想到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竟还会如此天真幼稚,因为那可怜的一点自尊便轻易放弃大好的机会。”
素衣妇人的眼睛里是无尽的冷漠,让她一时间想起柳叶刀的眼神,也是这般冷漠。然而柳叶刀的冷漠是因为厌倦,而面前这位素衣妇人的冷漠,则带着毫不遮掩的俯视意味。
“路山山是谁?”
晏诗突然问出了一个稍显奇怪的问题。
对方微微一惊便意会回来,她在考量自己的诚意。
却松松的扯了个略带嘲讽的笑,“当今皇上盛宠一个青楼女子的传言,你竟没有听过?”
晏诗呼吸一窒,“原来是她。难怪……”想想薛鳌的反应,她顿时明白了。为何这么拙劣的技巧薛鳌竟没有看破。非他没有看破,而是不能看破,不敢看破。敢掀皇帝女人的裙摆,他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呼吸回归平稳,晏诗对春风度的认识又加深了一层。她随即站了起来。
“多谢夫人盛情款待,其余的,恕晏诗无福消受。告辞!”
“等等!”
“你这是何意?”素衣妇人依旧坐着没动。
“生意讲究的是平等,夫人如此手眼通天,我一介武人,怕是出不起价格。即便生意做成了,你要不给报酬,我也是无计可施,对吧。是故何必让事情走到那一地步呢,此刻我们尚且还能算是半个朋友,日后见面总能相视一笑,道个平安,岂不还是一桩美事。”
“不报仇了?”妇人淡淡伸手取了一杯茶,放到唇边喝了。
“报,当然报。只是报仇须得有命在,没了命,什么都没了,更别说报仇。夫人日理万机,肯抽空陪我这么久,要谈的定然是笔大生意。而我嘛,如您所说,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了。最贵的,也就是这条命了。我自然要珍惜些,你说是吧。”
素衣妇人终于第一次沉默下去。晏诗拱了拱手,转身走出。
“你就不想知道,柳叶刀在哪里么?”
素衣妇人的声音不紧不慢的在身后响起。晏诗的右脚顿在半空。不算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午后射进屋里的日光,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晏诗的右脚在左脚旁落了下来,素衣妇人无声的笑了。
她没看见,晏诗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