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阴云比前一日又重了些许,沉沉的压下来,西北风发了狂似的,城头的旗帜猎猎作响,漫天的沙尘,被卷到空中,遮天蔽日,叫人连眼睛都睁不开。秋季最令人讨厌的时候彻底到来了。
然而有人却说:“你运气不错。”
说这话的素衣妇人此时正拢袖倚着妆镜台,望着镜子里的陌生女子。
那女子眉毛似两条蚯蚓趴卧,脸上坑坑洼洼,尽是深浅不一的水痘痕迹,一张脸叫人不忍直视,仅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却也是眼皮耷拉,呈三角状。偏生此时听得这话还笑得眯了起来,这下无一处五官能叫人放下视线。却听得她应声道:
“是啊,知道我要去龙潭虎穴,连老天都给我铺路。”
声音清越,隐隐兴奋,不是晏诗是谁。
看着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镜中模样,晏诗忍不住感叹,“你手下竟然有如此能人,和痴鱼相比,几乎不分伯仲啊。”
闻得此话素衣妇人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似笑非笑。晏诗正对接下来的行动畅想时忽觉面上一痛,不由得看向正在她脸上拨弄的中年男子,发觉对方的表情有着隐隐的怒意,这才回过神来,方才自己言语冒犯了对方。正要说些什么补救,便见对方停手,淡淡说了句:“好了。”八壹中文網
晏诗往镜中一看,比方才多了一道蜿蜒丑陋的疤痕,紫癜样的瘢痕沿着那道疤向四周扩展,连她自己看了都宁愿飞快的移开眼睛,只怕这是为她那话新增的手笔,实是逼真无比。
“刚才那话我收回,你比痴鱼强多了。”晏诗诚心实意道。
那人表情冷冷,连哼一声都不愿意,收拾完毕便自请退下。
“很有个性,嗯。”晏诗为了缓解尴尬,自顾自补了一句。
素衣妇人的目光在晏诗脸上流连,似乎对这尊荣司空见惯,只叮嘱道,“一会有人带你进去,记住你答应的。”
“明白,不说话,也不带凶器,你可以检查。”
素衣妇人眼神仔仔细细的扫过她身上,从头到脚,最终回落到她眼睛上,“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别做傻事。”
说罢也不待她应声,转身离开了此处。紧接着,言翘进来,将她带上了马车。一路七拐八绕的,将她带到一个四十余岁的男人跟前。言翘上前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晏诗几乎没听到言翘最后说了什么,心中只有掩藏不住的惊讶。哪怕她已从素衣妇人口中知晓了对方的姓名。却万万没想到此人竟然是春风度的人。
隔了几年的光阴,对方似乎也添了不少沧桑,看来薛家的工钱,实在不是那么好挣啊。晏诗稳了稳情绪,冲对面那男人笑了笑,心道:“瞿大夫,别来无恙。”
对面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跟在薛鳌队伍里,与晏诗一路从雍州西行的薛家大夫——瞿文。
可对方却没认出她来,只看了她一眼,便难掩厌恶的转开头去,“该知道的她们都跟你说了?”
晏诗点点头,表情怯懦下来。从此刻起,她就要开始扮演一个身世凄楚的乡下哑女了。
“那就好,紧跟着我,别说话,也别多事。”
晏诗再次点头,模样要多乖巧有多乖巧。下垂的眼皮遮掩了眸子里的风华,教人看不清其中的锐意来。
瞿文见状升起了点怜悯之心,他本就是医者,见惯了丑陋的人体,可这副容貌,却让他的怜悯之心才升起一丝又再次被厌恶所摧毁,扔下一句“你等着,别乱动,”便匆匆进了门去。出来时,除了一个硕大的药箱,还带了一条药童面巾,“带上”,瞿文语气不甚好,连说话脸都不冲着她。
越是如此,晏诗非但不心伤,反而更是欣喜若狂。若是连大夫都如此,那对蒙骗过肥鸡痴鱼这些杀人如麻的人,就更多了几分胜算。她乖巧接过面巾,立即绑在后脑,这下她明显感到瞿文的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她心中暗笑,熟练的接过对方的药箱,扬起了笑容,等待出发。
一炷香的时间后,在漫天的风沙里,瞿文二人终于来到了京城侯府门前。
门房一看是他,二话不说便让他进了门,只是目光在身后晏诗身上打量了几眼,却没说什么,便立即隐身进旁边的避风处去了。
晏诗面巾下的唇角微微一弯,提了提肩上的药箱,从正门进来的感觉,不得不说,真是比偷摸进来好多了。
一路随着瞿文穿门过院,经过前厅,直直往后院行去。中间穿过几次守卫,都没人发现这瘦瘦弱弱的药童,就是他们要抓的重要对象。就这般轻车熟路的来到薛鳌住处。
才进院门,守卫便招呼道:“瞿大夫,您来啦。”
“是啊,你娘的病,好些了吧。”瞿文掩着口鼻,仍扬着笑意问道。
“已经好多了,多亏您了,她要我多谢您。”那年轻守卫见他问起自己母亲,忙眉飞色舞回道。
“不妨事不妨事,”瞿文摆摆手,顺势瞟了几眼安静的院里,低声道:“世子爷这么早就出去了?”
“嗐,还用说?这不又到一旬的头日了,在侯爷那边呢。”
瞿文点点头,叮嘱道,“这天气,你们辛苦,也要多注意身子。”
几个守卫听得心中俱是一暖,“知道了,快进去吧,风沙大得很。”
“哎,”瞿文应道,旋即又呸了几声,吐出嘴里的沙尘,跨步进得院里去。
此时院中安静,直闻昏黄风声,下人都少走动。瞿文正回头招呼晏诗,带她往左侧耳房行去。
“是瞿大夫啊,”一个颇为冷硬的声音响起,人也从廊下现出身来。
瞿文回头一看,原来是新晋四大护卫的卢川,忙驻足笑道,“是卢川兄弟!”
“今儿来得挺早啊,”卢川也微微露出笑容,从廊上下来,进入沙尘里,恰好在二人身前路上停住。
可瞿文看着他的脸,对方虽面上笑着,却总给他一种皮笑肉不笑的阴冷感,打着哈哈道,“是啊,这不都怪这天气嘛,早忙完早回去。卢川兄弟没”
卢川笑意又浓了一分,却更现冷酷,“这天气,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卢兄弟尽爱说笑。”
“人不死就行了,不必这么上心。”
“这……呵呵,”瞿文拿不准对方态度,只得含糊应道,“世子都发了话,让我替人诊治,你哪敢不用心。我一把年纪了,还能忙活几年?我不得趁着还能动弹,多为以后日子着想则个。不像卢兄弟年轻有为,这般年纪就跟在世子身边,不久定然能飞黄腾达,令人羡慕。”
卢川强自压抑,却还是叫瞿文看出他心中隐隐的激动来。目光落在瞿文身后的药童身上。“新收的徒弟?”
晏诗有些畏缩的躲在瞿文身后,紧紧抱着药箱。
“噢这是我老家侄女,年前得了水痘,不懂事,落了一脸疤,做什么都没人要。这不,她爹妈恳求,才在我这帮打下手。打算学几分手艺,回乡下也能勉强糊口,有碗饭吃。”
“这是什么话。”卢川闻言眉头一皱,“若是旁的那也好说。可这会要去的那是什么地方,世子千叮咛万嘱咐的,是能随便带这生人进来的么?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你我都担不起这责任。”
“咳咳,是……”瞿文点点头,借着风沙迷眼,忙在脸前挥了几下袖子,缓解了几分紧张,再一脸为难,“唉……我也是没办法,这不赶巧了嘛,我那徒弟发了高热,我瞧那模样,担心是时疫,哪里敢往府里领呐。见她还算是能吃苦,才带了来。何况她……”瞿文说着低下声来,似乎怕药童听见,“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万万不会泄露出去。”
“哑巴?”
卢川靠近了一点,仔细盯着晏诗的脸,瞿文见状,不禁吞咽了口唾沫,站姿微微的僵硬起来。
晏诗垂下目光,放松对身体的控制,任由呼吸失了节奏。
只见卢川倏忽抬手,晏诗心中一跳,半眯起眼睛,微微偏过头,手也紧紧抓着药箱边角,像极了极力忍耐的乡下姑娘。只觉面巾被往下拉了拉,那卢川的手便顿住,又将面巾往上提了提。
“确是……不敢恭维。”
“嗬嗬,可不是嘛,所以才让她戴着面巾,不然我也不想看她。晚上更是,起夜碰见能把人吓死。”
瞿文拍着心口,似乎心有余悸。
卢川鼻孔里呼出了口气,又似嘲笑,又似放松,“还是少让她出来走动。”
“是是,过两天就打发她回乡下。”
卢川又看了一眼药箱内部,开口道:“得了,进去吧。”
晏诗一颗心顿时回落,哐哐哐的在胸腔里雀跃着,瞿文也故作镇定的转过了身子,站在后面的晏诗看到他的肩膀比方才明显松了几丝。
她把药箱往上提了提,将手在药箱上不着痕迹的擦了擦,干燥扬沙的天气,她手心仍然冒了一丝汗意。
稳下心神,她迈着碎步,不敢走得太快了,经过卢川身侧,还稍稍躬背低头,以示恭顺。
余光瞥见瞿文不自然的挺了挺脊背,心知他定时背后应是汗湿了衣衫。不由得微微起了丝笑意。
正欲上前扶住这个便宜叔叔,可迈出的腿还没落下,就听得一声厉喝自身后传来,直冲自己二人。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