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夫人凝眉接过,对光端详片刻,“似乎像是西南一带的风格,那里的蛮族聚落众多,且分布零散,但大都偏好这类古朴奇诡的花纹。中原极少见,你从哪里得来的?”
晏诗胸膺涌起澎湃的怒火,又含着说不清的兴奋斗志,咬牙道:“是埋伏我的人身上的。”
“是西南那些蛮族部落的人?”
朱夫人揉了揉额角,泛着淡淡疲色的脸上有些惊讶。
“他们与世隔绝,不仅山高林密,路险难通,也不喜与外人打交道,先皇曾派兵征剿都无功而返,后来发现他们也未有扩张之势,于是渐渐默认了对方的存在,才形成了如今虽在皇权治下,却以当地首领为尊的局面。”
“他们是不是喜欢戴着面具,或者身上有什么统一图样的刺青?”
朱夫人摇摇头,“这个我就不太清楚,蛮族被称为蛮族,正是因为他们有许多奇怪的图腾或仪式,且每个聚落也不尽相同,你说的这些,是有可能的。不过蛮族不喜欢我们,就如同我们看不起他们一般,因而并不常出来走动。因而传闻极少,你怎么会惹上他们?”
“是他们先来惹我的!”晏诗语气突然暴烈。
那是独自忍耐了近二十年的紧张焦虑,潜心准备丰满羽翼,以求提早切断这条勒在脖颈上的命运丝线,却突然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既定的命运不仅未曾改写,甚至提早向她伸出了魔爪,她却连对方的模样都不知道的挫败与失控。
朱夫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和我究竟有什么仇怨。”晏诗深深吸了口气,“不过,既然事实已经铸成,我也不想再穷根究底。他们既动了先手,现在有了这东西,”她晃动几下手里的香囊,“我就不怕查不到他们老底。”
“西南蛮族聚落是吧,大军开拔不到,未必外人就进不去。至于这当中的因果,等我杀到他们面前,再问个明白吧!”她一把捞住香囊,紧紧握在掌心。
“你打算一个人去?”
“西南群山绵延方圆数千里,你这般莽撞进去,要怎么找到他们。总不会打算靠你这把剑,把蛮族聚落杀个精光吧。”
“只怕刀先卷了刃,人还没杀完。”朱夫人淡淡说着,又垂下了头。
“夫人教我。”晏诗赶忙倒了杯馥郁的热茶放在对方面前。她平生自认有许多优点,但善于递梯子,是她最毫不费力的一个。
朱夫人端起茶,闭目深深嗅了一口,“去西北。”
“西北?蛮族不是在西南么?”
“眼下西北战事正紧,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那,不仅汇聚了各方势力军队和武林门派,更有许多怀才不遇又不甘人后的奇人异事,想去乱局里浑水摸鱼,分一杯羹。你去那里,也许能弄到有用的消息。更何况,那边目前的情形,堪称一场真正的武林大会。想要在月余后的武林大会中一举夺魁,那里,你非去不可。”
“你担心我忘了对你的承诺,才用这说法将我过去?”
朱夫人咽下温热茶水,喉头优雅地在皮肤上滑动,不以为忤,“你愿意这么想便这么想吧,我言尽于此。没别的事,你就回去吧。”
晏诗沉默了片刻,“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不管我去还是不去,武林大会,我必不食言。我朋友,还劳烦你们多加看顾。”说毕转身离开。
朱夫人的声音机械般响起,“如果真是西南蛮族做的,他们来中原的人不会多。刺杀这次不成,短期内便不再出现。你若是想以身做饵,诱敌上钩,只怕事倍功半,徒劳无功。”
晏诗脚步蓦的停住,不得不说,她正是这般想的。不想人未出门,便叫人看破。
“夫人慧眼,我知晓了。”
朱夫人头也未抬,冲她摆了摆手,示意离开。
晏诗却突然问了一句,“能不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做这行?”
话音刚停,空气便陡然间静默了下来。
“纯属私人的问题,如果勉强,就当我没问。”
晏诗抱了抱拳,再次转身。
“其实也没什么,你不觉得,这是女人最快、最容易活下来的办法么?”
晏诗伫立良久,沉沉低语:“很快,就不再是了。”
她挺直了肩背,拉上身后的门扉,将里头的目光隔绝。
……
七日后,她单人独骑,进入了西北惠州地界,沿着乐水一直往上,前方数里外,一座大营巍然伫立,各色旗子在冷冽的朔风中猎猎飞舞——那就是联军的军营,平叛前线,丰宁县。
沿途行来所见,能走的人家都走了,剩下的,全是祖辈在惠州生养的当地人,离了此处便无处可去的平头百姓。
数百里外喊杀震天,可日子还是得照常过,只是忧心着,恐慌着,又自我安慰和彼此鼓励:这么多联军,一定能守住,不让叛军过来。可传说杨吉的叛军就是因为军饷被扣,缺衣少食,才起兵叛乱,杀过来就是要抢东西吃人肉。上一秒还说着对皇权的信任,下一秒就难免说起西北军的蛮悍,不同的心情反复在脸上挣扎着,从眼睛里透出来,最终汇聚成无力无奈的叹息。
越靠近丰宁的地区,人数越是稀少。虽然生活看起来与往常无异,可人们的神情就越是惶恐不安,姿态也越是警惕戒备。
听闻两军在乐水对峙已有月余,这场战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晏诗多么希望,自己是来结束这场战争的。但她心底深深的明白,这场战争,不会也不能,就此结束。这只不过,才刚刚开始。
“但我会努力,让这个过程短一点,更短一点……”晏诗暗暗对自己说,暗暗对那些妄图从过客身上汲取希望的人这么说。
穿过这些疲惫的视线,晏诗终于打马来到大营前,门口到来的除了她,还有十余车粮草。
此时车夫正与营门守卫进行交接,气氛格外友好,双方脸上都含着笑意,守卫走到车旁,拍拍看看,抽查检视,神情越发愉悦起来。不多时,便挥了挥手,吆喝了一声,开门放行。
车队缓缓动了,晏诗老实等在一旁。只是车队经过她身边之时,她听到了异样的声响,像是……水声。
干草和粮食里怎么会有水声?她不禁面露诧异,扭头朝车队看去。
“你!干什么的?”
忽的一个声音冲自己而来。
晏诗扭回了头,方才那个守卫正趾高气昂地朝她问道。
她收回了心神,“噢,我是穆王爷的属下,之前有事,现在才赶来。”
“小穆王爷的人啊,”那人走到近前,叉着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有腰牌没有,拿出来看看!”
晏诗笑道,“我身份隐秘,不能随身带着信物,不然劳烦你去通报一声,叫里头的人出来接我一下?到时便知我所言真假。”
那人闻言又扫了几眼晏诗的领口袖边,确认了她这身不是昂贵的料子,也没有隐藏起来的金线银纹,于是老神在在,步子都不带挪一挪,“没带信物,这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通报不是不可以,只是我们弟兄几个负责看守大营,防止奸细混进来,职责所在何等重要,岂能说走就走。万一敌人趁此机会溜进来,这责任是你担啊还是我担?”
这意思如此明显,晏诗岂会不知,只是不说她本就身无分文,这身行头还是春风度的友情赞助,就算有,她也不乐意掏这几个子。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山郊野道,亦不是通商关隘,是阵前大营,是舍命杀敌之处,怎可行那市井之举?
此时前来的,不是战友就是敌人。侮辱同袍是小事,倘若她真是敌营探子,只需花几个钱便能来去自如,这仗还怎么打?
她想过腰牌给了朱夫人,入营时会有些难度,但却万万没想到,宇文王朝的军队竟然腐败到了如此境地。她应当高兴的,这个庞然大物原来比她想象的还要不堪一击。然此刻她难免有些痛惜和愤怒。
“喂,”对方打断了她的思绪,“识不识相啊,不会连这点事也不懂吧。”
那人说着,手掌暗戳戳的举到两人身前,示意地晃动。
“不会是个雏吧,面这么嫩。”那人垂涎的目光流转来到了晏诗的脸上。
“我没银子。”晏诗直截了当。
“听说不少武林人士前来助阵,他们不会要交银子吧?”
“那自然是不需要。”守卫顺口接过话,被晏诗凛然的目光直视着,突然有些心慌,再看见她腰畔的长条棍状,不妨打了个突突,“你是武林人士?”
守卫目光闪烁起来,语气不自觉降低了那么点高度,“哪个门派的,我登记一下。”
晏诗犹豫了一会,“凤鸣楼……”
“凤鸣楼?你是凤鸣楼的弟子?”
她咬了咬牙,“不是。”
“我是问凤鸣楼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不是,你不是凤鸣楼的人,问这干什么?你是探子?”守卫顿时狐疑起来,神情骤变,口中就要高喊,腰刀也瞬时出了鞘。
晏诗不料事情急转直下,一把捂住对方张大的嘴,另一只手将他的腰刀按了回去。
“不是,你误会了!我真是穆王的属下,你带我去找他便知!”
许是在自家营门口被人所制实在太过丢脸,那守卫没有丝毫听进去的意思,扔剧烈的挣扎着,重点是其他守卫本就关注着她,此时见二人交手,立即上前帮忙。
晏诗心中哭笑不得,本想过最坏打算便是寻机偷偷潜入大营也就是了,怎料会到被人当敌人抓住的局面,她也不是打不过,就是……有点丢不起这人……
正准备打晕了对方,转身就跑,手刀刚要砍下,便听得一声“住手!”
“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