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水涛声依旧,澎湃汹涌,震耳欲聋。
那人在众人之中,声音并不大。
那一声却如万钧天雷,轰然拍在晏诗的耳膜。
她遽然转头,盯着孟奢方向,“你说什么?”
孟奢不说话,只盯着她手里的香囊看。
晏诗三两下吹掉香囊上的火灰,走上前来,“你认得?”
孟奢细细扫了那个银色镂空小球一眼,翻起眼皮打量她,“你是希望我认得,还是不认得?”
晏诗未及答话,侧方清静道长声音响起,“原来,你竟是碧月宫之人。”
“碧月宫?那是什么?”
妙圣者声音又恢复了清淡,只不过多了几分好奇。
“妙圣者有所不知,这碧月宫是栾州地界蛮族中的教派,传闻生祭活人,分食幼儿,极为残忍毒辣,只是几乎从不外出,故而传言极少。我也是听家伯偶尔说起才知晓。”孟奢接话回答,含几分得意。
“生祭活人,分食幼儿……”妙圣者目光投向晏诗身上,来回端详,“蛮族么?”
“听说数年前曾出来过,只要换上我们的衣衫,便看不出太大分别,更别提若是刻意蒙混潜伏,妙圣者看着不像,也是常理。”
“呵,”孟奢低笑一声,“难怪穆王爷身边突然多了个年轻高手,我说以前怎么未尝见过,原来竟是见不得人的。穆王远居云州,没想到竟然同蛮族勾结,还如此亲密无间。”
此话由孟奢之口说出,显得过重了。这是指控对方叛国,有下官诋毁亲王之嫌。但若放在勾结外敌之事上,身份之差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一时间场中人心思各异,眼神相碰又分开。
晏诗握紧香囊,正要开口,恰被人打断。
“啊……什么?”
昱王忽的一声大叫,打破了沉寂。好似大梦初醒,睁开双眼环视左右,“什么蛮族?本王又做梦了?”
窦平章笑道,“孟将军在说王爷英明神武,主持联军平叛大业,竟然连蛮族也请来助阵了。”
“胡扯!”
老王爷胡须一抖,“本王堂堂一国王爷,当今皇上皇叔,与至今未归化的边陲蛮族不共戴天,怎会邀他们前来。”
“在哪呢?我看是谁要来从中作梗,欲坏我等大事!”
孟奢下巴一昂,朝晏诗点去,“可不就穆王爷身边亲卫,让孔将军开口认罪的那位,叫什么倒是记不得了。”
“傅羽。”
窦平章提醒道。
“噢……”昱王爷看向场中目光所集的年轻侍卫,又不动声色的撇了撇下首穆王,“会不会,你们搞错了。”
“城儿怎会同这种人混在一起,你们可别仗着自己虚长几岁,便没大没小啊。人家是正儿八经的王爷,喝多了也不许没规矩。”
“大家都看着的,哪能空口白牙污蔑了他。方才打斗时就从他身上掉出来的,碧月宫的信物。连清静大师都断定了,怎会有假?”
孟奢些许得意,“有赖圣者亲自出手揭破其行藏,又多亏清静道长点破,否则不知还要被其遮掩多久,真是天理昭昭,狐狸尾巴终有露出来的时候。”
“难道真是碧月宫?我听闻,碧月宫淫乱残暴,又极善巫蛊之术……”昱王将信将疑。
“若非如此,孔将军缘何好端端突然自承了罪状,只怕……真正的凶手实则是他!”孟奢似乎摸到了昱王递来的话柄,径直牢牢的握了上去,直指场中的晏诗。
孔姓将军身旁将领也趁机开口,“不错,方才说孔将军酒中下毒,可那酒是经他的手掷向霍姑娘的,要说这其中有没有动过手脚,却是难说啊。”
不想事情急转直下,晏诗捏紧了手中的香囊,火焰在身后噼啪燃烧,手中指腹微凉。
昱王神情开始严肃几分,看着穆王道:“城儿,人证物证俱在,你如何说?”
赢舒城看了眼高大火堆前孑孓的身影,沉声开口,掷地有声:
“狗屁不通!”
“呵,”孟奢低头轻笑,“方才二人便拉拉扯扯,王爷莫不是被蛊惑了还不……”
“啪!”
孟奢的话被突如其来的一杯酒水打断,正正砸在他桌前,面庞瞬间渐上几滴凉液。
他愕然抬首,正是穆王所为。他如此一身狼狈,当即愤而起身。
穆王长身玉立,站至他面前,“下药在前,剑舞在后,且霍姑娘一时失手,谁能料到?”
“她要真有这厌胜的本事,你此刻安有命在?还能信口雌黄,大放厥词?”
“本王被下毒之事不想追究,便是为着彼此团结,你倒好,似乎巴不得联军分崩离析,好让对面有机可乘,孟阁老一生清正,却有你这么个子侄,毕竟经了别人的肚子生出来的,卖国投敌亦是难说!”
“你……”孟奢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穆王,脸色红白交加。
“好了好了,别动气嘛,”昱王伸手虚拍二位。“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
“下毒一事不许再提。只是……他的身份,城儿你总要向大家有个交代。”
晏诗上前一步,“这是……”
“这是碧月宫之人行刺本王留下的罪证。为查访凶手,才命人随身携带,够不够清楚?”
“竟有此事?”
昱王大为诧异,“缘何你不同皇上禀明,派鱼龙卫和刑部全力追查凶手!真是岂有此理!竟敢刺杀我国堂堂王爷。你如何了,可有伤到哪里?”
穆王摇摇头,“所赖他们拼死相护,才逃过一劫。几个亲卫倒是伤得不轻。”
“那就好,侍卫嘛,舍命护主是他们的本分。”
“所以才从对方身上得了这个东西,”穆王从晏诗手里拿过银囊,往众人眼前亮了一圈。
“本王不妨放话在这里,这东西我不仅要查,还要杀!不管它是碧月宫也好,明日宫也罢,本王同它势不两立,一年之内,我要让它消失!”
语气豪迈,声若金石,先前嗡鸣的低声碎语不再,四下齐齐安静下来。
“哎,说清楚就好了嘛,也不必赌气。这碧月宫深藏在蛮族聚落之中,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我看就算了。”
昱王朝他招招手,示意他回来落座。
穆王抓住晏诗手臂,将她往自己座位带,“我是认真的。既然他们对我出了手,下一个或许就是昱王爷你,还有你!你!你!甚至是皇上,”穆王挨个将上座几位领军大将挨个指了一遍。
“蛮族若意在试探,倘若我们不还击,只怕他们还会弄出事来。”
“碧月宫是吧,我竟不曾听闻。孟将军,清静道长,你们一眼便认出这东西来由,可知这碧月宫在何处?人数多少?可有些什么成名招式功法,常用些什么暗器?除了这银质香囊,还有什么特征?”
此话问得,方才众说纷纭的这些人皆齐齐哑火,半句说不上来。
清静大师道,“惭愧。贫道也只是听说,未曾亲见。”
孟奢亦干巴巴回道:“不过是饭后偶尔谈起罢了,尽是他们如何残忍愚昧顽固自守罢了。旁的,不清楚。”
“如此,若有知情的,欢迎告知,本王不吝厚赏。”穆王扫视众人,见无人开口,兀自转身堂皇坐下,喝起酒来。
一场闹剧,如此收尾,各自转开了话题。
“多谢。”
晏诗倒酒时轻声道。
“谢什么,除了个碧月宫三个字,什么也不知道。”穆王音色带着明显的嘲弄。
许是酒喝多了,终究忍不住腻味了做戏,显出几分薄怒。
“他们是冲我来的,这下你也牵扯进来了。我担心……”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再说,下药一事我不也要多谢你。这种话,以后不必说了。”
穆王揉了揉额头,似有些疲倦,“碧月宫对你是个祸患,还是要趁早解决。”
“嗯,”晏诗展颜冲他笑了笑。
弦月西斜,曲声渐歇,该尽兴的都已尽了兴,留下一地狼藉,众人摇摇晃晃各自回帐。
“还在想碧月宫的事?”
帐外风声呼呼作响,赢舒城的声音此刻像块沉稳的石头。
晏诗又靠在椅子上长长叹息,“我原本来这,就是想找找这个香囊的线索。这个孟奢当是知道一些的,只可惜……想要从他得到些关于碧月宫的消息,看来是难了。”
“别急,至少知道了是碧月宫,看来此前我们的猜测没错。回头我问问孟阁老吧,或许他那边能有些突破。”
“都是一家人,孟奢对你的态度,难道不是孟家教养出来的?你骂他那几句,我看是没差。”
“他要面子嘛,有所求就会为其所制。找个机会,可以试试。”
“话说,”晏诗斜着眼看赢舒城,“孟奢为什么对你如此敌视。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怎么,怪我挡了你的道?”赢舒城挑眉戏谑。
“哪里,随口问问。”晏诗亦忍俊不禁。
“那你可能得去问他了,我也想知道。”
“那我知道了。”晏诗老神在在。
“噢?是什么?”
“也没什么。”晏诗懒得去解释一个叛逆期的孩子,急于证明自己能力时,对一个优秀同龄人的疯狂嫉妒。
“说起来,碧月宫虽然同中原不相往来,可我看孟奢和清静道长这态度,即便知之甚少,也对它颇为忌惮啊。”
“一个豪门兵统,一个武林前辈,对一个蛮族教派,见之色变,是不是有点过了。难不成碧月宫武功极高?”
穆王双手抱胸,沉思片刻,“我看,倒也未必。”
“若真能称霸中原武林,何必如此龟缩。他们忌惮的,或是碧月宫的巫蛊之术。且这帮蛮子,多半爱记仇,讨不着好便躲藏暗处,待你病弱,再伺机报复。”
“是我我也宁愿对上杨吉薛鳌这等恶犬,也不愿意招惹一条毒蛇。”
“有道理!”晏诗跳起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
“而且越是久于钻研术法,就越是害怕正面作战。这么说来,就容易对付多了!
赢舒城笑得温煦,“嗯!”
“行了,夜深了,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晏诗拍拍屁股,穆王给她在旁边安排了个帐篷,供她独自居住。
“噢对了,”看到外头那抹婀娜人影垂首以待,晏诗突然想起一事。
她翘起拇指指了指门外,“你……要吗?若是不用,我就带走了。”
“模样虽毁了,可仍是个美人啊。”
赢舒城循指一望,原是那个独眼舞姬,没想到她竟然跟了过来。又听得晏诗话中调侃,哭笑不得,“本王还不至于如此饥不择食。”
晏诗听得这话大乐,玩心骤起,“人无完人嘛,更何况军中寂寞,压力又大,你又正值……”
“嗯,正值什么?”赢舒城正要在地图上画着什么,听得晏诗天花乱坠,索性放下笔,忍住笑听,结果晏诗话说一半。
“血气方刚?”晏诗试探道,只觉自己此时定像极了春风度里的掌事妈妈。
穆王顿时失笑,直从眉眼里满溢出来。只觉眼前这人的顽皮模样,正在同初见时息州春风度里的笑容渐渐重叠。消失了身份,自如似老友。
只听他道:“对着佳肴,我吃不下草根野菜。”
穆王目光似盛了酒一般闪亮,晏诗忽的忘了呼吸,霎时转过身去,“我看王爷今晚喝多了,早点歇息吧。”一掀帘子便出了门。
“或许吧。”
穆王目送她背影消失于黑暗,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