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说,碧月宫不许族人同外人来往,那若是结为连理,组成家庭呢?”
“自然更是不行。而且这样生下来的后代,被其视作不祥邪物,月神之血被污,是极为严重的叛教行为!他们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一经发现,即便那人逃到天涯海角,时隔经年,碧月宫也会穷追不舍,派人将那些叛教之人人尽数杀死。”
“难怪……”
晏诗心头渐渐浮起一个猜测——
疯汉缘何操着奇怪口音,和他兄弟的孙女长居深山。也许正是他的兄弟爱上了外面的女子,决意摆脱碧月宫,外出生活。
有了儿子,再有了孙女。却依然没逃过碧月宫的追杀,一家人除了孙女,尽数葬送其族人毒手。
疯汉也许是先前就跟出来,又或许是后来得知碧月宫人出手追杀才出来相护。
而后才碰上了意图掠美的赵真,孙女由此不知所终,或许早已丧生。
也难怪他如今疯疯癫癫,神志不清。想来皆是因这些而起。无论是谁遭此接二连三的重击,也难免心智受创。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对方明知她前往赵戈家的行踪,还偏要等到第二日,同疯汉一同出现时,才布下杀阵。
对方主要目标是疯汉,其次才是自己。至于无辜的赵戈一家,不过路上的小石子,踢走便是,又岂会入眼。
若是真如她所想,这条教令便害了两家数口,实在令人心底发寒。
“怎么?你可是想到了什么?”甄华奇道。
“噢,没什么。只是顺着这个教令往下想,定有不少人死于自己族人之手,觉得心底发寒。”
“噢,原来如此。这便是碧月宫。经历了我身上的事,他们行事再如何匪夷所思丧心病狂,我也见怪不怪了。”
“前辈,我不是那个意思。”
甄华淡然一摆手,“无妨。”
“你说你曾被其刺杀,从其身上,有没有得到什么线索?”
晏诗想了想,“除了银质香囊,”说着掏出来给对方看,“便只有蒙面一事了。”
“听闻中曾有一人,只因多看了两眼对方佩戴的银色香囊,便被其打伤,原来长这个模样。”甄华接过那镂空小球,唏嘘道。
“可怜那孩子不会武功,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那孩子的母亲因此得了失心疯,听说后来投江死了。”
“这也太霸道了!”
“官府也不管么?薛家和鱼龙卫,皆是有权有责的啊!”
“呵,怎么管,人家本就不属我国疆域。算是他国奸细作乱。说是查,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傅兄弟身在军营,这个中猫腻,难道还不清楚么?”
晏诗无言以对,多少大案都没有下文,何况是这几条贱命?
甄华将香囊还给晏诗,“至于你说的蒙面。碧月宫人本就是西域蛮族,在我国境内行走,不想因杀孽而暴露身份,蒙面也实属正常。可这世上蒙面之人何其多。不论他们,就连武林中人假冒他人,装神弄鬼的也不少。这一点,怕是无甚大用了。”
“当日火大,能抢出的就只有这个了。他们二人武功虽怪异,却各有不同,不像是出自一脉。”
“可曾看清面目?”
“未来得及,火势便烧了起来。”
甄华点头。
“对了,”他忽道。
“我想起一事,也不知对你有否帮助。”
“噢?”晏诗来了精神,“世伯您说。”
“我曾在害我之人的身上,看到过一个刺青。”
“刺青?!”
晏诗声音有着明显的颤抖。
“不错。”甄华语气笃定,“因着那图案奇怪,我才留心了几分,也不知是个人喜好,还是碧月宫印记,就在……”
“脖子后头!”
甄华瞪大了双眼,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晏诗檀口半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缠绕此世的噩梦,终于有了现实的注脚。顿时五内如搅,百感交集。
“你也看见了,是吧?”甄华身体前倾,嘶声叫道。
晏诗还是没法出声。
甄华兴奋起身,一拳重重打在手掌上。“这么来看,我的猜想应是没错了!”
“这刺青,只怕不是个人喜好,而是碧月宫的标志。如同这银色香囊一般。”
晏诗恍如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浮上了水面,深深的吸入一口气,方才开口说话:
“世伯,你见到的刺青,是何模样?”
甄华微微仰首,凝神细想,“说不好,约莫像是一个小人,还又长了角。”
“是不是这样!”
晏诗索性将盘子移开,以指作笔,用酒代墨,在桌上迅速画出了那个,伴随了她七千多个日夜的死亡催命符。
桌上酒渍微糊,倒像极了皮肉上的烙印——
小人头上长尖角,不多不少一个半。比银囊主人少一倍,比疯汉的少两个。
甄华看着桌上的晶亮的酒液,愣了半晌,喃喃道,“有些类似,但是……”
“尖角数量之差是不是?”
甄华抬头看她一眼,又低头去看这模样,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你不说我还没察觉,这么一说,差别确实出在角上。你如何知晓?”
“几个?”
“什么?”
“你见过的,是几个角?”
晏诗急切问道。
“好像……”甄华揉了揉额头,“是两个吧,记不太清了。”
“这个数量,很重要吗?对了,你是如何知晓这刺青还有所不同的?难道你见过多个碧月宫之人?”
晏诗呼出一口气,“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就是在他身上,见过这个刺青,同来杀我的人一样,只是角的数量有差。”
“你的朋友是碧月宫中人?!”
甄华大为惊异。
“前辈莫急,我也是这会才知晓。”
“那你……”甄华不妨情况如此,面色复杂,目光隐有戒备。
“前辈放心,铲除碧月宫势在必行,矢志不改。”
“那你的朋友……你们认识多久了?快看看身体可有不适?”
“碧月宫人蛊术出神入化,轻易便能让人中招。一时不取人性命,只在关键时刻将人控制,也是有的。”
“不碍事,我们相识时,他已经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且我想正是因他,碧月宫才找上门来。”
“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吗?傅兄弟功夫出众,快意潇洒,但还是得多加小心为好,毕竟人心隔肚皮。”
“多谢世伯,我会注意的。”
“那你既然有碧月宫的朋友,是否打算带他一同前往?”
晏诗不假思索摇了摇头,“伤心地,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回去了。见证它的覆灭,徒增伤感。何况……算了,即便同行也不是他。”
“也好。既然你说他神智已失,难保不临时想起来,届时也是个变数。”
她点点头,“这么来看,这个刺青,应是唯一的。用以区分等级高下。”
“不然有了银色香囊表明身份,又何必弄个刺青,多此一举。且又容易暴露。”
“你的判断有道理。不过我想,也未必碧月宫上下皆有这样的印记。”
“哦?”
“你看,若是以角来区分,可这印记就这般大小,能有几个?定然数量不多。恰好我们都见过。只能说明,这东西,只有碧月宫核心成员才有。其武功最高,也最忠心,由其外出,执行追杀任务,也就说得通了。”
“对对!应该是这样!”晏诗只觉自己正在朝着黑暗中的阴影一步步走近,浑身颤栗,头皮发麻。
“如此说来,去了这碧月宫,就能找到所有刺青了吧……”她喃喃自语。
“你为何要找所有刺青?”甄华疑惑。
“噢不是,”晏诗回神,“我是想,要彻底铲除,自然是尽数歼灭的好,否则留有后患,死灰复燃,岂不贻害无穷?”
“嗯,确实。”
“不对!”晏诗忽道。
“哪里不对?”
“碧月宫有人在外边活动,上次刺杀我的人中,就跑了一个。若推倒碧月宫,外头的,难免有漏网之鱼。”
晏诗心深深的沉了下去,隐隐觉察到,兴许梦中的那个刺青,就是这漏网之鱼。事后寻她报仇,故而也如此折磨。
不想甄华却展颜道,“这倒不难办。”
“世伯有办法?”晏诗立时坐直了身子。
“将碧月宫一网打尽,齐齐杀了便是。带有刺青者,在教中职位定然不低,以其忠心,定会全力同你死拼,倒也不怕逃走他一个。”
“至于外头的,叫他乖乖回去便是。”
晏诗眉尖刚落复又一收,“如何叫他们乖乖回去。时日等得太久,必然容易出岔子。”
甄华笑道,“你知我为何收信至今,短短两日便赶来。正是因为七日后,便是巫耶族一年一度的月神祭。”
“月神祭?”
甄华郑重的点了点头,“月神祭是巫耶族一年中最为隆重和盛大的祭祀活动。所有的巫耶族人均要到场。献祭当年的成果,祈求来年月神保佑,风调雨顺,物产丰厚。”
“因而,想要彻底铲除碧月宫,月神祭是最好的时机!”
“故而如此,我才星夜兼程,赶来同你一叙。”
晏诗只觉心潮汹涌,月神祭……着实是个难逢的好时机。一朝破除宿命的机会突然近在眼前,全身血液不受控制的沸腾起来。可是只剩七天……还包括赶到栾州的时日,只怕来不及。
“的确,此行颇为仓促。穆王爷又被叛军绊在这里,你一人……恐要等来年了。只是时隔一年,不知又有何变数?唉……”
甄华垂下了头。
“从此处到栾州,快马的话,应当来得及。只是巫耶族所在的月神山,我并不知晓方位路线,”
“你想一个人去?”甄华半是激动半是惊讶。仿佛被晏诗的豪情所激,他转口道:
“不过,碧月宫资料上记载他们的蛊术精奇,武功却不如何高绝。欺负点不入流的三脚猫尚可,以傅兄弟你的身手对上那是绰绰有余。”
“只是,你想好了么?决意要去?”
晏诗听见自己的心脏“嘭嘭嘭”,跳得响亮而急切。
武林大会越来越近,查到花觉就能搬到薛家。碧月宫露出了行藏,不知后面还要有何动静。何况,月神祭天赐良机,她实在不忍错过这个机会。且穆王当众立下的誓言,宛如注定一般,恰好说的是一年。若等来年,于他于她,都等不了了!只是……
“要是知道他们在哪就好了,我只怕,白白耽误了功夫。错过时机。”
“好!”甄华一拍桌子,“傅兄弟果然少年英才,艺高人胆大。甄某佩服!”
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的掏出一张破旧的皮纸,双手捧到晏诗跟前,“我祝傅兄弟,马到成功,一战覆灭碧月宫!”
“这是……”
“打开看看便知。”
晏诗强自按捺心中激动,徐徐展开手中皮纸。
纸上线条都已有了磨损,甚而有些地方出现了断裂,一看便知这皮纸不知经过了多少年月。上头画着简单线条,笔迹歪歪扭扭,可“月神山”三个字,足以牢牢抓住晏诗的眼神。
“碧月宫的路线图?!”
晏诗失声叫道。
甄华缓缓而明确地点了点头。晏诗内心的狂喜瞬间炸开。
“只不过,”甄华劝道,“这东西年代久远,来源也不甚清楚,未必就一定准确。所以方才你没做决定时,我也不好贸然拿出。”
“想着倘若你决意来年再去,想必能找到更准确的线路,我也就不必误导你了。现下你既已决定冒险,这东西,你便看着用吧。”
“很好很好!已经很好了!”晏诗连声道,贪婪地看着地图,将之每一处标记,细节,全都牢牢印在脑海中。
“知道个大概,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强!是真是假,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哈哈哈哈……”甄华欣慰的拍着晏诗的肩膀,一连好几下,似乎都不能表达心中敬仰羡慕之万一。“傅羽,傅少侠,没想到,竟是我印象中最像英雄的样子。”
“来!”甄华将晏诗酒杯注满,端给她,“甄某且为傅英雄践行,预祝你早日得胜归来!我定要好好为你宣扬!届时,咱们再把酒言欢!请!”
晏诗收好路线图,豪情万丈,“干!”
酒杯落桌的声音还未响起,她人影已经飘然远去。
回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要了一匹最快的马,见穆王灯还亮着,便同他说明了情况。
“这么快!”
赢舒城披衣而起,“会不会有诈?”
晏诗摇摇头,“我才救了他们,没理由害我。何况不管有没有诈,我都要去试试。有线索,总比干等着强。”
“为何,薛家尚可徐徐图之。对碧月宫你却如此着急?”穆王蹙眉看她。
晏诗舔了舔嘴唇,略微着急,“武林大会在即,不能让它再生事端。况且,我来这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提升武功,既然有这个机会,我想,先试试他们!”
赢舒城依旧觉得晏诗的状态不同以往,似乎对于碧月宫,有着某种格外的上心和忌惮。担忧道,“还是太冒险了,你带多少人?”
“那好吧。既然你决定了。要什么你开口。”
她摇了摇头,心道天底下无人明白她的,不冒险,就是必死。那么任何风险,都是值得。
“时间匆忙,我见机行事吧。不带人,我独自前去。如果方便,给我一匹最快的马。”
“什么!”
“他们若行巫蛊之术,你的人去了也是白死。我一人,潜进去方便些,不引人察觉。”
赢舒城深深的看她一眼,知道无从改变她的想法,“好吧,辟毒的药物云州盛产,我命人给你备一些。马的话,就骑我的小隙去。”
“好,谢字我就不说了,等我回来,好好同你打这场大仗!”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