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步外,西北方向吵吵嚷嚷。
领头的是个穿着银边纹饰的腰带的青年,他是巫耶族族长龙齐的儿子龙有望。此刻正带领着几个青壮汉子,手持枪矛,连同一群观望的巫耶族人,浩浩荡荡往这边过来。
“你真的看见了?”
龙有望问道。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点头确认,“不错,就是往这个方向来的。那动静,绝不会错。”
“这时候,绝不能有闪失。走!”
“这是谁住的地方?”
“好像是…兰小忠,是兰小忠的地!”
“他人呢?”
“怎么了?”
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远处一个赤膊汉子正扶着锄头站起身。
“问你呢,这么大的动静,是不是有外头人进来了?你瞧没瞧见?”
兰小忠皱眉望天,用头上盘的头巾抹了把汗,无谓摇头,“不知道,没注意。”
“这么大的动静,就冲你这来的,是没注意,还是你窝藏外人!”
兰小忠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就这么点大地方,你搜呗。”
“好,搜就搜,走!”
龙有望带着一伙人径自朝屋里查看,家徒四壁,一眼便看尽了,一伙人又向前走。遇上了赶来的兰婆。
“误会,误会。都是误会……”她气喘吁吁,差点连字也吐不清楚。
兰小忠一看,忙扔了锄头,三步做两步跑过来扶住兰婆,“姆妈,你怎么过来了,慢点说,不着急。”
“是我今日跌了一跤,抹到了灯笼果的水,不知道去了前头林子里采菇子才惹来的。”
“是你弄的?”
“姆妈你说什么,你今早什么时候跌的,在哪里跌的,我怎么不晓得?”
兰婆捋了把枯草般的头发,“你下地以后,我回来拿东西跌的,你自然不晓得。”
“有没有跌倒哪里?我看看!”
兰婆掐着儿子的手,摆到一旁“不用了,没事。”
龙有望狐疑地看着二人。
“你身上怎么一点伤口都没有。”
“我发现得早……”
“你是去哪个地方采菇子?”
兰婆想了想,指了个九十度的方向。
“就在前头。”
“不对!我明明看到金云蛊往东边飞去的。”
方才指路的中年男子斥道。
龙有望斜了眼兰婆和兰小忠母子,不由分说带人往晏诗处走去。
兰婆干着急,却不知如何阻止。
兰小忠会意却不解,小声跟在人群后头,低语问:“姆妈,这是怎么回事?”
“唉你别问了……”
兰婆心中忐忑,无暇理会儿子的疑窦,颤巍巍跟在人群中向来处挪去,翘首观望。
待到拐弯后,结阵的草地全然在望,不见半个人影。
绕了两圈全无收获,龙有望扔下一句:“几日后就是今年大祭了,大家都小心点。别在这当口整出些污糟事情来,坏了这祭祀的大事,你们谁也担当不起!都给我警醒着点!”
带着一群人乌泱泱地回去,看热闹的族人也各自散去。
好不容易等人走远,兰婆才开始在周围四处拨草寻找。
方才落下的心复又悬起。
只因好不容易有了女儿的消息,可别就此错失……
“姆妈,到底怎么回事?”兰小忠扶着老母亲,心痒难耐,逐渐讶异,“难道你真的藏了人?”
“嘘!”
兰婆不理他,继续穿梭于灌木丛中。
老人年纪虽大,可常年行走于丛林,身手熟稔,并不比兰小忠慢。
“呀……”
兰小忠愕然,他们终于在一旁树林中翻找到气息幽微的晏诗。
“姆妈!他……”
“别叫!”
兰小忠赶紧捂住口鼻,生怕呼吸也犯了错。
竟然真的有外头人进来!
兰婆探了探晏诗的呼吸,衰弱却稳定,连绵不绝。
“怎样?”兰小忠问。
兰婆心思方定,忙唤道,“快帮忙!”
兰小忠领会,一把拉起晏诗的手,拖到背上,几步飞快,带至屋内。寒屋简陋,并无多的床铺,兰小忠也不嫌弃,将人放在自己床上。
“喂,喂,你醒醒!”
晏诗始终闭目调息,恢复体力。尚强撑着一分精神,关注外事。见是他们,又并无恶举,便连眼皮也未睁,哪知兰小忠怕他昏迷,连连催叫。
她翻开眼皮,打量兰小忠。
纵使目光散漫,仍带三分冷光。
兰小忠不妨他浑身血迹,颈脖处皆是那虫子咬出的伤口,眼神仍有如此威力。叫他肌肉精壮,足足比晏诗大上一圈,神智也不由为之一夺。
“快去看看外头,别让人进来。”
兰婆跨进门来道。
兰小忠看了眼晏诗,好奇得紧,犹自不甘心离开,终究听话出去望风。
“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兰婆温言询问,面现担忧。他这情况,是叫不得巫医的。
晏诗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给我水,和些吃的。过会就好。”
兰婆欣喜不已,忙点头,“哎,我这就给你拿。”
兰小忠倚在门边,看着他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禁不大相信,可转念回忆他方才一眼,顿时又认为这点伤实在算不得什么。
瞅了瞅外头,寂静一片,兰小忠忍不住走回来,见她脸色青白,赶紧拿了床尾的铺盖盖在晏诗身上。虽有些破旧,可浆洗得甚是干净。
晏诗脸相终于有了几分人色。
兰小忠顿时有几分欣慰,“你是谁?来这干什么?”
晏诗还未回答,兰婆已端来野菜粥,“呐,烫,你慢点喝。”
“多谢,”她撑起身子,头脑顿时一阵晕眩。
兰小忠此时,终于看到她胸前的环饰。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你怎么也有这个!”
“小声点,去门边看看!”兰婆吩咐道。
兰小忠此时才明白母亲的意思,郑重起来,机警的身形,让晏诗想起蓄势待发的猎豹。
当下便将和宣娘认识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只模糊了穆王名姓,仅说自己是个小头领。说起来,二人见面不过半夜,连一日时长都不到,不想却就此影响了她们两个人的命运。
“外边果然遍地豺狼虎豹,都是畜生!”兰小忠狠狠地骂了一句,一拳打在门边墙上。
“宣娘?”兰婆同小忠对望了一眼,均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陌生。
“你说她是个年轻姑娘?”
晏诗点点头,“未及二十的模样。”
二人眼里均略过一丝失望,兰小忠都二十好几了,姐姐当已过而立,又怎会如此年轻?
“不是琼儿……”兰婆心中空落至极。
晏诗心头也漫上一缕遗憾,原来,只不过是巧合。
一碗热粥落肚,浑身暖洋洋的,恢复了不少气力。“有炭吗?烧到一半的木条也行。”
二人神情恹恹,“你要那干嘛?”
兰小忠离灶台近,还是抽了一根木条给她,有些警惕。
却见晏诗转身在墙上落笔。瞬间会意过来,惊喜道,“你会画画?”
晏诗不答,少许功夫,一张面庞便有了轮廓,未及描绘五官,炭头便磨没了。兰小忠忙冲回去,抽出来一把,挨个递给晏诗。
完成时,一个破瓜年纪的少女跃然墙上。
兰婆和小忠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停住了呼吸,这下纷纷凑过头仔细看来。
美是美的,只不过是个陌生模样。
“没有纸笔,只能这样了。”晏诗扔了木条,拍拍手上的灰。
“这就是……你说的宣娘?”
兰婆不断凑近,又拉远,仔细端详。
晏诗点点头,是啊,忽而想起什么,低低道,“要是她脸上没疤,左眼也没瞎,应该就是长这样。”
“唉……什么嘛,”兰小忠空欢喜一场,懊恼不已,“她前几日才认识的,这人就根本不可能是姐姐啊,看这画像,就更确定了。”
“不过这东西……”他目光落在晏诗绳结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脖子上的,目光从失落到起疑,甚至几分警惕凶狠,“你是不是在骗我们!这东西,是不是你抢来的?说!”
兰小忠抄起了晏诗刚扔的木条,紧紧攥在手里。
晏诗笑了,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丝轻蔑。对方似乎完全忘记了,她是用剑的。如今辟水正安静地躺在她的身旁。
仅凭根破木条,即便她现下浑身沉重得很,他也身强体壮,可对付他这样的,再来二十个她也不惧。
她想得明白,既然来了,饭也吃了,床也睡了,即便亲戚认不了,她也不会任凭对方出卖她。
“小忠啊……”
兰婆的声音幽幽响起。
“姆妈,怎么?”
“你来看。”
兰婆眼球正放着几许看不懂的光华,招呼小忠。
“虽然年纪对不上,可是你看,这下巴,跟你是不是挺像?”
兰小忠闻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墙上的人影,又警惕低头看看晏诗,发觉晏诗已经阖起了眼。略微放下心来,“像吗?我长这样?怎么可能?这是个婆娘。”
“是啊,越看越像。”
兰婆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脸,口吻笃定。
“还有她这嘴,你看看,是不是像你姐?”
“嗯,你说这个,不说我还没觉得,这么一说,倒是真有点像阿姐。”
难道说……
晨光笼罩的小屋陷入了一阵寂静。
晏诗也不禁睁眼朝墙上和二人面上来回观望。他那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和她印象中的宣娘,如出一辙。
还有兰婆,她高耸的颧骨,和宣娘,亦有几分相似。
这么说,宣娘同他们,还是存在着某种联系。
想起宣娘说过,“这是我娘亲给我的……”
这么说来……极有可能就是兰家的后人。
兰婆和小忠亦想到了这一点,二人面色惊异,既悲又喜。
“你刚说……”兰小忠低头问晏诗,像是想要再次印证心中的推测。
“是的,她说这是她娘给的。”
二人瞳孔再次剧烈一震,按捺不住激动道,“那她有没有说她娘叫什么名字?”
“没有,草草相逢,再说她的夫家都被杀了,我没再多问。”晏诗照实回答。
“那她有没有说自己是哪里人?”兰婆几乎凑到晏诗脸前。
晏诗刚摇头,兰小忠便劝道,“姆妈你糊涂啦,阿姐本来是逃……,怎么可能到处说自己是巫耶人。外头叫我们蛮族,见一个就要杀一个的。”
听得此言,晏诗不免想到一种可能:
兴许宣娘的母亲逃出去成功后,决意将从前身世停止在自己这一代,故而从未同她提起巫耶族,让她以乌金国人的身份好好生活下去。是以宣娘即便听闻自己要来,对付碧月宫,她也不为所动。只因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巫耶族的后人!
如此一来,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是她,一定是她……”兰婆盯着晏诗那枚环饰不放,目露无限追忆,口中喃喃自语。
晏诗心中亦是巨震,见兰婆如此,便想解下来,让对方好好辨认,可动了手才发现,好像无论她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上头的绳结。
“别扯!”兰婆上来把住她发力的手。
“这绳结,是我教的,旁人不会。”说罢颤抖着几番拨弄,便将那绳结取下,珍宝般捧在手心。
“你也不会,琼儿是我教的,宣娘是她教的。那她娘亲一定就是琼儿。她是我的外孙女。我可怜的孩子……”兰婆握着晏诗的绳结,触景伤情,垂首低泣。
兰小忠也上来抱着老母亲,半信半疑,悲喜交加,想劝又不知该从何劝起,万般言语只化得一声“姆妈……”
寂静村野中,低泣幽幽不绝。
还是兰小忠先收了哀色,抹了把眼,说道,“若是真的,姆妈,姐姐嫁人生子了,女儿都这么大了。我当舅舅,你当外婆了!”
“是,是,我当外婆了!只可惜,我怕是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们了……”说着哀声又起,这声含着痛。痛惜女子命运颠沛,更痛亲情被碧山阻隔,被国别阻隔。
小忠黝黑的脸上泛起深沉的悲哀,仍旧努力说些别的开解,“姆妈,有姐姐的消息总归是好事啊,说明姐姐嫁了人。何况,宣娘只说夫家被杀,没说姐姐也被杀了呀?兴许她还活着,也许有一天,她会回来看我们!”
“不行!”
兰婆闻言陡然厉声抬首。
“千万不能回来,一定一定不能回来呀!”
“好好好,不回,不回……”小忠低低安慰。
“或许,你们可以出去看看她。”
晏诗语义幽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