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
帐前兵卒皱眉大喝,“没有令牌,快快下马!”说罢当即横刀拦道。
来者数十人,第二人嘴里低声嘟囔,“妈的,比老子还着急。不就说了句时辰过了……”随即见前头拦路,登时厉喝骂道,“都他妈瞎了眼了!我老邢不认识?让开!”
那兵将见来人靠近,火光照亮人脸,才认出是邢伍威,忙收起长枪,让路放行。
许是太急,当头那人下马时身形微晃。在随从的扶助下,缓了片刻,来到帐前。
邢伍威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目光由敬佩到轻蔑,向帐内大声禀告,“将军,人带到了。”
“噢?快,快请进来!”
说着邢伍威比守卫动作更快,一把撩起帐帘,“请吧!”
风雪先一步侵袭进去,搅得炉火烛光一阵明灭,顿时光影乱颤,视线缭乱。
其中一人须髯如戟,膀粗腰壮,正从主位上走来,身旁一位裨将静立在侧。
两旁木架毡布所遮,想来是作战舆图一类。此外并无旁人。
只见那主将走近前来,冲他道,“舒城,嬴舒城,哈哈哈,我都快认不出来了。来,快进来。”
身后半步远的王大宝,担忧地望着穆王的脸色,先前在路途中,自家王爷曾一度伤情复发,冷汗迭出,差一点连桨也握不住,伏身被抛入水中!
幸而他及时发觉,将对方拉回,这才险而又险,迟了片刻。加之上岸后,又纵马急奔数十里,伤口必定又裂开了。
而他却不能暴露丝毫半点。任何一点软弱,在此地或都能成为转变局势的有力推手。他担心穆王撑不住。
穆王站在帐前,兀自打量帐中情形,对着迎上来的杨吉没有立刻做出反应。王大宝心头狂跳,不知是穆王已无法迈步,还是……
“请吧,”邢伍威伸手催道。“方才不是挺着急吗,怎的到了这里,反而不敢动脚。难道是,吓怕了?”
“说什么屁话呢!”王大宝大眼一瞪,杀气凛凛。
“伍威,不得无礼。退下吧。”
“是。”邢伍威回瞪了王大宝一眼,转朝穆王说道:
“穆王爷,咱和兄弟们就在外边保护,您安心待在这里,好生与我家将军说话。绝不会有什么人敢来打扰。”说罢乜了眼王大宝,得意地走开。
嬴舒城目光逡巡了一圈,再次落在杨吉身上,缓缓迈步,“杨吉将军,好久不见。”
帐帘在身后放下,温暖瞬间袭来,将王大宝笼罩。他见穆王面色无碍,手这才松开,竟不知何时握紧的,已是一片湿汗。
“哈哈哈哈哈……”杨吉心怀大畅,拉着穆王入座。
“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忘了。当年我看见你时,你还才有这般高,”杨吉比了比自己肩膀。
“还是个心事全写在脸上的毛头小子,哈哈哈哈哈哈,如今,却敢杀人放火了。”
嬴舒城笑笑,并不理会他言语中的尖刺,伸手烤着身上的浓重寒气,眼底掠过一丝阴霾:
晏诗至今不见人影,也不知情形如何。
自己迟到的半刻,可使她陷入危险之中?
杨吉故意不提,是等自己开口。
可若自己开口,便落了下乘。先有求的那方,便是将谈判主动权拱手让人。与她与己,皆为不利。
可若是她不知自己来了,做出什么事,反而节外生枝。
原以为以往她在北己在南,江水隔绝,消息不畅。如今二人同处一营,却仍旧摸象盲猜,着实令人不快。杨吉行事,越发老辣了。
被腹诽的杨吉丝毫不知他内心所想,见他不言语,便倒了碗酒往他座上一放,“哎呀,我差点忘了。你现在是王爷了。当初我见你时,还是十多年前,你还是个毛头小子。一晃现在也是爵位在身,万人之上了。怎么样?比起当世子,当王爷的滋味不错吧。”
穆王抬眉点头致谢,心中幡然醒悟,此时自己既已现身,那晏诗应当便不算违约。合谈还没开始,对方动她没有意义。倘若是为了给自己施加压力,那也该让自己知晓,绝非这般闭口不提。
所以这种故意为之的隔绝消息,不是针对晏诗,而是针对自己。
自己越是沉不住气,便越是教对方用她的安危同自己博弈。那才是置她于真正的危险之中。
倘若,万一杨吉真蠢笨如猪,一边合谈,一边任手下欺辱她,不消数日,他定让他后悔终生。
至于她若真做了什么事,自己就在这里,数万穆王军虎视眈眈,替她兜着便是。
念头方定,嬴舒城薄唇吁出一口气,双目精光渐敛。回到位置缓缓坐下,王大宝欲上前相扶,却被其出手挡开。
杨将军眸光轻动,却只见他面色略白,唇色亦浅,其余看不出什么异样。
试探道:“怎么?舒城可是身体有恙?我这也有上好的医官,如果需要,我这便……”
“不必,只不过今日不巧,碰上暴雪,一路奔波,路不好走。”穆王径自打断了这番虚情假意。
杨吉笑了起来,“原是如此。不过嘛,这世上的路,本来就没有好走的。尤其是你我之路。对吧?”
“所以,穆王你,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又何必偏偏要选这么难走的路呢?”
穆王无甚表情,转头看向帐外,莫名感叹,“今日的风雪,可真大啊……”
杨吉顺他的目光看过去,唯有紧闭的帐帘,不知其何意。
“即便如眼下困境,将军也不会选择在这种天气里,冒险出战的吧。”
杨吉神色一寒,“你在威胁我?”
“我是在说,这种天气就连你也不愿打仗,而我却要独自渡河,亲涉险地,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位、高、权、重?”
穆王轻轻扭过头来,目光如雪清亮。
“哈哈哈……”杨吉神色有着了然一切的轻蔑。
“这不是你太过于担心你那小情人的安危嘛。年少轻狂,本将军也不是没有年轻过,我晓得!”
“将军以为,我此番退兵前来,是因为她是我的爱宠。我来告诉将军,你错了。她是我得力的臂膀,是同伴,亦是手足。本王爱重她,一如爱重自身。”
“她是很珍贵。可是既是我的下属,必当为大业服务。若因此受损,仆于中途,我穆王军必会为她讨还血债,一个也不会放过。而绝不会,为了一人之性命,匍匐委身于敌手。”
“所以,与其说本王是为她而来,不如说是为你我而来。”
“想必这几日将军也看出来了,凭她的身手,若不是她自愿留下,就凭那种货色,叫什么?”
“童宽,”王大宝低头提醒。
“噢对,凭他也想抓住吾家妹子,不如多投几次胎,或有可能。”
“呵呵呵,穆王,你这千辛万苦,不会就为了跑来我这大放厥词吧。她是奉你命令主动留下的?呵呵,你们派人来救而不得,还临阵退兵,舒城啊,你还是年轻,说谎都没学会呐。”
“不这样,你怎会相信她的价值?”
“又怎会如此得幸,听我在此大放厥词呢?”
穆王神色始终淡淡,言语却一反常态的傲然。
杨吉不屑之色逐渐敛去,眸光顿凝,脑海中思索着对方话语,回溯近日来的桩桩件件,若说对方从袭粮初始便计划到了此刻,那便足称深谋远略了。对于对方,他不仅是不可小觑,而是要重新估量了。
只是不知,此计主使,是他,还是她?
抑或者,对方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一念及此,杨吉神色转松动,“照你说的,要说你行事冲动,将一切荒唐行为皆说成是你想要和谈的诚意,未免也能说得通。只怕是被联军相逼无奈,难以取信,这才被迫与我联手。”
“唉,看吧,这就是为什么我如此爱重傅羽妹子的缘故。”
“都说你杨将军有勇无谋,看来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杨吉裨将陡然开口:“穆王爷,小心些说话!”
瞧一眼如钢针般竖起的杨吉胡茬,嬴舒城笑着捂住口唇,轻咳一声:
“我要是一开始便传信来,将军定然更要怀疑,我如此‘位高权重’,为何还要寻难路来走?”
“所以傅羽她才坚持留下,决意舍身也要面见将军,将本王之意转达。为此,我也在对岸备受质疑。将军若还要怀疑,本王无话可说。将军既无意自救,我穆王军也不惧独行,今夜,就当本王来错了。”
说着举起面前酒碗,遥遥一敬,一口见底。
“好胆量!你就不怕有毒?”杨吉猛拍桌面,大声叫道。
穆王冷笑一声,“怕了,我就不会来了。”
“爽快!”
“我上回见杨将军时,将军意气风发,鹰扬虎视,我却尚未及冠。可如今情势,远不复当年,若将军仍想以当年目光看我……”
嬴舒城话未说尽,笑容扬起,五官硬朗如营外雪山。
“如此说来,舒城老弟,是真心与我会盟?”
“不错。”
“容我问一句,为什么。”
“为了我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指着自己身上各处,“数不清楚的伤口,为了我这条要不是傅羽相救便差点失去的性命,也为了息州城外我失去的二十多个属下,更为了我云州上千万人衣食无忧的生活,够不够?”
“你这是说……”
“鱼龙卫做的。”
“竟然如此!”
“宇文宙要杀我,我就要杀他,公不公平?”
“哼!”杨吉一拍几案,杯盘震倒,壶中酒液汩汩流出,铺陈桌面,再沿边滴落,“宇文宙这个昏君!”
“我就知道,天下不满他者久矣!”
“可既然如此,赢老弟你不若和我一同举兵,咱们同时杀向京城,岂非大快人心?”
“我云州所隔万千里,粮草无法接济,不如将军你可以如此肆无忌惮,独挡天下兵马。所以,我愿助你。”
“你打算如何助我?”杨吉兴致高昂,说话间身上甲胄哗啦轻响。
穆王笑得温婉,语调却不容商榷。
“让傅羽出来见我。”
“啊噢,”杨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道,“她呀,你不必担心。救命恩人是吧,你放心,我已派人将她妥善安置,待到你我谈完,你就可以见她了。”
嬴舒城连笑也欠奉,垂目细细摩挲着袍袖,“她不在,就没什么好谈的。”
杨吉眉毛顿时一扬,“怎么,穆王军今日竟要听一个女人做主?”
穆王神色渐冷,“话说倒此,我已经给足了你诚意,你若真有此意,便该礼尚往来。我既已按约来此,你却连我的人也不让见。这难道就是你愿意联盟的态度?”
“我是来联手的,不是来归降的。如果你以为可以凭此任意拿捏我,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在联军大营的钉子,我杀了几个,是不是感觉消息不如以往灵通了?”
“还有,你在对岸做的那些事情,我都清楚。反正我本就有嫌疑了,不怕再多你一个谣言。待到明日我穆王军重创你们之时,一切都会消散如云烟。”
“我可以来谈,自然也可以决定什么时候不谈。”
“放肆!”杨吉裨将骤然拔刀!
王大宝挺身在前,穆王连眼睫都没颤动一下。
“好吧,”杨吉软下声来,“既然你这般放心不下,我便让你如愿就是。”
“带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