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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论政(1.1W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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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出来,慕容老夫人对自己的支持是不遗余力的,这样的场合让刘大炮将她搀去也正是为了摆明他对刘大炮的护佑,生怕这一文一武欺负了刘大炮。

却也让他们俩想要聊的正事儿一时还真有点不好开口了。

沈毅倒是还好,与老太太见礼的时候也是不卑不亢,见老太太护崽子,干脆就聊起了风花雪月,以及这离颜酒的本身来了。

他一个扬州别驾想和刘大炮谈事儿什么时候不行呢?今天过来,无非也就是表明一个自己的态度罢了,再说以前杨知府在的时候人家大多时候都在务虚,务实的事儿都是他在做,平时与刘大炮接触就比较多,关系也一直比较好。

但苏宁衔却是真的难受了。

事实上,苏宁衔现在只要见到老太太就难受,事实上能躲着都是尽量躲着的。

因为他是慕容延钊牙兵出身的这个身份,什么时候见到老太太都得摆出一副比自己亲娘更尊重的样子,这叫不忘本。

但再怎么说,他贵为一方节帅,在眼下天下大抵安定的情况下差不多已经做到武将的顶了,谁愿意头上真有这么个娘呢?

以老太太在军中的影响力来说,每次插手军务的时候总会让他特别特别的难受。

挺大的岁数了既不去死也不老实待在开封享福,又怎么可能不招人烦呢?

他大老远的从江宁来一趟容易么?

来,就是冲着黑心熊和他手里刚刚成立的巡防营来的,他是真不愿意跟老太太在此浪费时间,况且,有老太太挡着,他的许多手段还真不太好用了。

这种老领导遗孀古今中外就少有不招人烦的,但偏偏烦,也得忍着,却也是颇为憋屈了。

刘大炮对这苏宁衔来找自己干嘛其实心里也是大体有数的,无非是自己的这个巡防营文武难辨,他看上了想要伸手而已。

虽是确实不愿意和他有太多的牵扯,但却也知道此事凭老太太想护住自己连谈都不谈,那也是不太可能的,意思到了之后,台阶总是要递上去的。

道:“听说节帅您平日里喜欢吃鱼,巧了,正好今日我三弟收上来一条两百多斤的罕见枪鱼,我三弟也是个老饕,对庖厨之事的研究很深,不如晚上的时候留下来一起品鉴一番如何?”

“两百多斤的大鱼?这倒是新鲜,那我却是一定要尝一尝的了。”

心中却是暗道这个黑心熊,还怪懂事儿的。

“那,老夫人、节帅、别驾,我这吉时已到,还是先让小人开个张,咱们移步屋内,您三位也品尝一下我的酒水,咱们边喝边聊?”

“当然,当然,今日我们都是来为你新店开张而贺的,快去忙吧,可不能本末倒置啊。”

“多谢三位大人谅解。”

刘大炮这才转过身去,搞了个红色的绸缎剪了彩,朝着街坊四邻鞠躬拱手,说了一些漂亮的场面话。

更重要的是找到了李嘉源,小声告诉他原定的今天充值一千贯送二百贯的会员活动取消,让他赶紧去店里把已经做好了的宣传牌什么的都给拆掉藏好。

毕竟这些权贵们才刚把三万贯的储值还回来,这个时候让他们知道打折,再以为自己亏了。

而随着吉时已到的吆喝声,刘大炮率先推开了烟姿楼的大门,这前来道贺这些宾客终于能够一窥烟姿楼的全貌,且不出所料的马上变是一阵阵的惊呼之声。

进入烟姿楼的大门,第一反应就是暗,但偏偏又暗的极有情调。

却是这一楼虽然开窗不少,但每一面窗户都被刘大炮用彩色的纸张给糊上了,让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分化出了多种不同的色彩。

且此地的空间极大,并非像是寻常酒楼一样尽可能的在大堂摆满了桌子,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将中央诺大一个场子完全的放了空,只留下一个环形的吧台,仅有的一圈座位反而都是在边边角角。

吧台处反倒是保留了一圈的椅子。

到要说空旷,那也不尽然,这个诺大的一楼大厅之内还有不少的小高台,大约也就是一米左右的高度,两米左右的宽度,每个高台之上还插着一根不知道干什么用的钢管。

慕容老太太忍不住问道:“为何留这么大的空旷之处?”

刘大炮笑着拍了拍手,高喊一声:“贵客光临,姑娘们跳起来吧~”

然后,突兀的一声铁板敲击之声响起,无数美女乐师走上高台,从未有过的,动感十足的音乐齐齐响起,老烟姿楼的四大花魁,包括有扬州十三美之称的红烛也穿着一身红色纱衣,用大腿夹着钢管便是好一阵乱扭。

看得所有人全都有点目瞪口呆的。

为了还原现代的酒吧,刘大炮也是煞费了苦心了,亲自操刀编曲就不说了,还亲自教授了这些花魁跳钢管舞。

小舞台是空心的,里面其实是一个大水缸,可以起到音响的作用,八个小舞台一块演奏同一首乐曲的话,倒是也和酒吧里的音乐差不多了。

除此之外,每个小舞台上面他还特意各配了一个镭射光球,就是把大粗蜡烛上扣上一个六面的彩色灯罩,并设置了一根转动杆,让小厮们趴在房梁上别的工作啥也不干,就在那推着杆子转彩球。

打下来的效果和九十年代小歌厅是一样一样的。

古时候开酒吧没有足够多的女客人,那就安排那些卖身过来的姑娘们当气氛组,穿着薄纱的长裙围着一个个小舞台跳胡璇。

胡旋这种东西倒是也用不着什么舞蹈基础,跳起来还能露出一双双又长又白的大腿,说白了,干的和现代酒吧中气氛组一样的活儿。

这气氛一瞬间就到位了,尤其是气氛组们为了拉气氛,纷纷已经朝着自己相中的目标下手了。

老实说刘大炮也不知道他这么干到底对还是不对,气氛组么,就是拉客人们跳舞,撒娇让客人请她们喝酒等,与传统的花钱买歌舞,明码标价的行为完全不同。

赚的是打赏,是酒水提成,这种情况下遇到大方的可能喝两杯酒就可能赚普通人一两年也赚不来的收入,但要是眼光不好碰上抠逼,可能一宿都白忙活。

原则上,一切全凭自愿,姑娘们想陪谁就陪谁,不想的,也不能强迫。至于姑娘们到底卖不卖身,那就是姑娘们的自由了,刘大炮不管,想卖什么价刘大炮也不管,而且不抽这个成。

赚多赚少,就全凭姑娘们的本事了。

不是说,妓馆里卖肉欲,青楼里卖爱情么,古代男人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只能在青楼里寻找谈恋爱的感觉,来烟姿楼,给你一场真真正正的恋爱。

他与这些姑娘们都有约定,只要赚够了钱他们就都可以给自己赎身,赎身之后是要留在烟姿楼还是出去嫁人随她们自己的意愿而定。

她们也早就被告知,今天来捧场的都是朋友,且大多都是有权有势有钱的朋友,出手会很大方。

所以虽然都是新手,倒是也都还挺主动的,一边跳着胡旋,一边伸手勾引与会的嘉宾们一块跳舞,跳累了就去吧台软磨硬泡的让人请客喝酒。

而古人确实也是真没见过这么玩的,这些真正的权贵也早就对普通的肉欲没了兴趣,反倒是对这种调调,那是真的很感兴趣。

尤其是,这里还能很容易的激发他们的装逼需求,只见也没多大一会儿,一声铜锣敲响,所有的音乐和舞蹈暂停,就见李嘉源大声地喊道:

“盐商总商魏员外,点酒大神龙一套~!”

然后,就见吧台之上,用半透明的琥珀小盏摆下了很长很长的一排,足有九十九杯的离颜酒。

离颜是果酒么,用不同的果子酿的自然就是不同的颜色和味道,每样一杯凑齐九十九杯便是这样的大神龙套装了,死贵死贵的。

但是他这酒一点,歌也停了,舞也停了,全酒吧的小姑娘们全都疯狂的给他拍着手打着节拍,赞美之词不绝于口,嘴里齐刷刷地喊着:“喝、喝、喝、喝”

两个妹子你一杯我一杯一刻不停的就这么把九十九杯酒一股脑的给喂进去,奉承话不要钱的往出砸,一口气喝完之后姑娘们还会一齐为他鼓掌欢呼。

这样的气氛之下又会连带着一楼的客人们都忍不住跟着一块起哄,以至于刚喝完九十九杯小酒的老魏晕晕乎乎的,恍惚间以为自己不只是喝了酒,而是攻成凯旋的将军一样,搂着两个气氛组就在那傻笑。

这感觉,爽啊!

就好像自己重新回到了二十年前年轻时候似的。

这不比在青楼酒肆看花魁歌舞有意思多了?

直到魏员外的酒喝完,音乐和舞蹈这才重新恢复,但也没恢复多大一会儿,很快,第二个大神龙就卖出去了。

来这的都是不差钱的主,尤其是许多权贵的卡里还存着三万贯,而钱这个东西,从兜里掏的时候总会觉得心疼,从卡上划的时候就会有一种钱不是自己的了的感觉。

一百贯一次的大神龙,不一会儿功夫就卖出去七八条,酒吧里别的没干,光看人喝大神龙了,甚至其中有两条还是气氛组陪酒的姑娘喝的。

大家却都觉得还挺有意思。

就连慕容老太太见状都忍不住赞叹:“你这设置的花活倒还挺多,还蛮有趣的,这个什么大神龙,老身看了都想来一条。”

吓得刘大炮和苏宁衔连忙阻止,心想着您来这么一条,再给您送走喽。

慕容嫣却突然指着舞池中来回穿梭的,背着酒桶的一群女子问:“那是什么?”

“果酒妹啊,就是卖酒的店小二。”

“这酒桶……”

“我设计的啊,下面连着一根皮管,跟她们这里买酒和在吧台上买酒是一个价位的,她们就是会多一些提成,也可以请她跟你一块喝。”

“为什么要搞这个?”

“果酒妹相对赚的少一点吧,但也不容易被吃豆腐,有些女孩子还是不愿意和陌生人一块跳舞,况且,我这手里也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漂亮的,也就让他们卖酒赚点辛苦钱。”

慕容嫣闻言诧异道:“你好像……还蛮在乎这些女子的感受的,你还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呢。”

刘大炮一愣。

一时几乎有要哭出来的冲动。

不容易啊,太不容易了。

穿越过来都快半年了,终于有人对自己说,自己是个好人了啊!

一时感怀,刘大炮也是忍不住打开了一点话匣子,忍不住道:“我身上背着捉钱人的差使,没办法,有些人还不出钱来却不肯卖地卖房,亦或者是实在没东西可卖,只能卖儿卖女,我也只能收着,可是逼良为娼非我所愿,所以才折中想了这么个方式,她们到底是想卖笑还是卖身,给他们自由。”

慕容嫣却歪着头笑道:“卖笑……就算是良家了么?”

这句话有点戳刘大炮的肺管子了,一时间没过脑子就回道:“我特么还卖笑呢,这世上除了官家有几个人是谋生糊口从没卖过笑的,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光生存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你不懂。”

慕容嫣闻言扭头看了一会儿道:“这种场合,真的能有人做到卖笑不卖身么?你所谓的全凭自愿,真的全是自愿么?黑指挥使怕不是有点自欺欺人了吧。”

刘大炮闻言皱眉道:“慕容小姐如果觉得我这样做不是最优解,要不然您掏钱给这些姑娘们赎身?她们欠的都是公廨钱,是扬州府衙的钱,不是我的钱,我总不能慷衙门之慨,解我自己的圣母之心吧。”

慕容嫣却笑着道:“黑指挥使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说,你心思有点过重了,古往今来,美色从来都是一种资源,卖身还债,本质上更是一种交易。”

“你这个人啊,总是在说我们老百姓,我们老百姓,你们权贵你们权贵什么的,上次跟你分手之后其实我也想了很久,莫非熊指挥使当真以为自己还是百姓么?

你看这今日烟姿楼中为你新店开张而贺的客人们,又有哪个是百姓呢?熊指挥使一方面以百姓自居,自以为感念百姓辛苦,又与我等权贵为伍,做的也是权贵之事,不觉得拧巴么?

我只是想说,有些事你看得开一点,自己也能舒服一点。感念民生之艰,是那些迂腐文人亦或是官场失意之人去做的自我安慰。

慕容嫣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不懂军略治民之事,但却也知道慈不掌兵的道理,且不说熊指挥使现在到底是文还是武,小女子看来,这治民和治军倒是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圣人书是用来读的,拿来做事,却是百无一用。”

见状,慕容老太、苏宁衔和沈毅三人不但没插话打断,反而齐刷刷地稍微退开一步,同时一个个的双目灼灼生辉的看戏。

很明显,这个话题是慕容嫣主动拽过来的,话说到这,自然便已经不能算作是闲聊,而是在论政了。

论证在五代时期乃至于现在的大周时期都是很正常的一种社交活动,朝廷不但不制止,甚至还颇有支持、鼓励的意思。

这个时期的人们也已经颇有些意识到了科举的重要性,科举取仕已经渐渐的深入人心,非进士不拜相公已经成为了潜规则。

但人们同时又深刻的意识到,科举考试中靠诗歌拿分实数儿戏,可是不考诗歌,又不知道具体考啥,以至于中晚唐时开始韩愈等人就发起了古文运动,使策论在科举方面的重要性愈发的增加,现如今渐渐的已经压制诗歌一筹了。

考试考诗歌,官宦权贵自然就喜欢吟诗作对,考试考策论,上流社会自然也就喜欢论政,倒是也渐渐的成为了这大周文化的一部分。

且作为事物发展的初期阶段,这个时期的策论、议政并没有什么规矩、格式可言,天马行空,甚至已不仅限于儒家思想的桎梏,不似是两汉儒生一般的皓首穷经,渐渐的有了六经注我的气魄。

很显然,慕容嫣是有意引导刘大炮与他策论的,因为自那巡防营成立之后,他事实上已经成为了扬州权贵阶层的一员了,与之议政,倒也是考校他刘大炮有没有资格与他们进入同一个圈子。

如果连论政都论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至少按照此时的风气,自然也就只能沦于草莽之辈了,就算是进了圈子,也依然只能做个边缘之辈。

而若是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也可以借此来试探一下他的政治倾向问题,别的不说,这江南东路的一文一武不都在这等着呢么?

论政这种事最最基础的论调就是富国与强兵之辩,国富与民强之辩,这四者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也即是如今整个大周政治局势中愈演愈烈的文武之别。

所以这便也是慕容嫣的第二个目的,那就是如果刘大炮接得住话题的话,让他通过这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既是说给自己听,更是说给沈毅和苏宁衔去听。

省得他直面这一文一武两位长吏的时候太过被动。

而刘大炮见状,则是感觉心里不太舒服。

慕容嫣的说辞,给他一种权贵阶层与黔首平民百姓不是一个人种的感觉。

事实上他是不太想在这样的场合与她讨论这样的问题的,因为他认为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所受到的教育也注定大家在价值观方面的冲突极大,而人与人之间价值观上的冲突从来都是无解的,实在是浪费唾液。

但看到沈毅和苏宁衔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等着看戏的神态,却也知今日自己是逃不过的,却也只能冲着慕容嫣拱手道:

“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车朽索,其可忽乎?”

慕容嫣闻言却笑得更开心了,看向刘大炮的目光中倒是也多了几分欣赏,笑着道:“不想熊指挥使也是懂得学问之人,只是这谏太宗十思疏是魏征写给唐太宗的,却也是写给天下人看,写给我等后人来看的,真要是用来做事,却也不尽然了。”

“小女子观贞观之政,其核心似乎也无非是刑赏、农战、弱民之策,历朝历代,从来都是外儒内法,编户齐民,从来如是,历代雄主之中,哪里真的有什么仁政呢?

孟子的那一套若真是对的,这天下江山只怕是也轮不到我大周来做了。以善民治奸民,国削至乱;以奸民治善民,国治至强,此从来都是至理名言。”

刘大炮闻言,愈发的皱眉不止,却也一时有些被噎住了。

所谓以奸民治善民,直白的理解就是国家要利用坏人去管理好人,这在他的世界观里简直就是荒天下之大谬,然而以他的立场来看,他这个捉钱人岂不正是个大大的奸民么?

这是从身份和立场上在怼刘大炮了,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刘大炮坐在捉钱人的位置上,以一个帮派老大的身份,却是无论怎么说,都很难与她这样的观点再去争论的了。

而且隐隐的,刘大炮也知道,慕容嫣说的未必就是错的。

捉钱人这个玩意打唐朝时就有,至少大大的减轻了地方官府的负担,且在基层治理方面,用帮派制衡于宗族,其实确实也更有利于挖掘国家的战争潜力。

大方向上来说,从唐朝开始到此时为止,黑帮现象都比较猖獗(唐朝时黑帮势力其实极大,武则天篡权时都多亏了黑帮的支持),等到原本历史上的宋朝诞生之后,黑帮势力被压制,捉钱人的现象也被打击,但其代价确实就是地方宗族势力开始崛起,军队战斗力……很难说与此就没有关系。

王安石变法中著名的青苗法,其实本就与捉钱人制度相差不大。

很显然,慕容嫣是在通过这种对刘大炮极限施压的方式来试探刘大炮真正的深浅,且直接将话题拽到了民与国的强弱关系上,背后的深意是在逼迫他在文武之中站队。

她来逼迫,总好过一会儿直面苏宁衔。

却是在帮刘大炮的。

真要让苏宁衔来说话,他可是不会如慕容嫣这般客气的了。

当然,这些想法确实也是慕容嫣本身的想法,说到底,她是个将门之女,这屁股天然的就是坐在军人那头的,说出来的话自然也会更偏向与军方的利益,其实也更希望刘大炮这个巡防营指挥使可以以武人自居,成为军方体系在扬州甚至整个淮南地区的又一强援。

刘大炮倒是也明白慕容嫣的良苦用心,但这套说辞他刘大炮打心眼里却是不认同的,却是干脆绕了个弯子,直接将一顶大帽子扣了过去道:

“慕容小姐,似乎很崇尚商君之道?岂不闻,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她刚才那番话来自于商君书,也就是商鞅的政治主张,而众所周知,骂商鞅和暴秦从来都是后世的政治正确。

然而慕容嫣却明显是不吃这一套的,确是干脆点头承认道:

“小女子不懂得太多的大道理,又不能科举做官,也无法上阵杀敌,闲暇之时瞎看一些古书,倒是也没有太多桎梏。商君之道乃是强国之道,秦扫六合,亦多赖商君之法,我大周能够平定天下,亦是多有借鉴之处,小女确实是以为,此乃千古之论呢。”

我就是商鞅的粉丝,怎么滴吧,我是女人,不在乎什么政治正确。

刘大炮只能硬着头皮道:“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慕容嫣却是噗呲一笑道:“杜牧书生之见,似熊指挥使这等出身草莽之英豪,莫非真的信这种冠冕堂皇之语么?况我朝燕云未复,大理、吐蕃、南诏等国寇边不止,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六王毕四海一,如何就能说是攻守之势异之了呢?”

刘大炮被逼得不过,又不想真的和古人掰扯这些东西,索性打了个哈哈道:“慕容姑娘真不愧是将门虎女,居然这般的有学问,佩服,佩服,其实咱们二人说的也并不矛盾么,所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强兵与牧民都是朝廷之根本之策么,哈哈,自然要做到又富民,又强兵么,哈哈哈。”

慕容嫣却直接了当地道:“矛盾的,而且是很矛盾,所谓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政作民之所恶,民弱;政作民之所乐,民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熊指挥使以为此言若何?”

刘大炮苦笑着道:“慕容小姐,倒是当真抬举我,却是非要我辩个是非黑白了。

这话应该也是出自商君书的弱民篇,意思是,老百姓如果过的富裕,国家就会衰弱,老百姓如果过的穷苦,国家就会强大,朝廷,应该想尽办法去削弱自己的百姓,要去颁布剥削百姓的政策,让百姓困苦,如果颁布善待百姓的政策,百姓开心了,国力也就弱了,慕容小姐真的以为此言善之么?”

“所谓外儒内法,强国之道,大抵都是如此。”

刘大炮闻言先是笑着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苏宁衔、沈毅、和慕容老太太,见他们的神色无异,且依然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便知此等言论恐怕在这一方世界至少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之言了。

而且好像还真的都在等自己的观点,想糊弄过去,怕是也不太可能了。

事实上整个五代,本就是个世家儒门逐渐瓦解的过程,说一句礼乐崩坏倒也确实是没什么毛病,即便是原本历史中尊崇儒学的宋朝,赵匡胤也问过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赵普回答屁用没有的惊骇之语。

整体的思想方面,此时的大周倒是真的跟宋初很像,正处在一个过渡期,未来国家要朝着哪个方向去走,还真不好说。

历史上的北宋在赵光义即位之后无疑是彻底的往儒家的那一套走去了,也确实是做到了民富,北宋民间的百姓之富庶几乎是封建王朝中独一份的,但代价也确实是国力的日渐衰弱。

赵匡胤时期与契丹打仗有过六千人追着十万人砍的记录,到了赵光义时期就……说出来都是眼泪了。

却是也只得叹息一声,甩了点真正的干货出来道:“民弱国强这种话,可能是对的吧,但其实说到底,还是个战争潜力的动员能力的问题。”

“这其实有个前提,那就是一个国家的资源生产总量是固定的,民间多留一点,朝廷能动员的就少一点,对百姓剥削的狠一点,国家能动员的力量就强一点。”

“比如长平之战之时,论人口、产粮、甚至兵员素质方面,其实赵国按说都应该是强于秦国的,然而秦行商鞅之法,在挖掘潜力方面切实已经远远赵国,所谓动辄得咎,秦人百姓随手在街上仍一把灰,都要施以斩手之刑,想要免于刑罚,就只能上战场立功勋,将功折罪,这样的用法方式,却是连战场上给将士们的赏赐都省下了。”

“我朝施政之中,最严苛的当属太祖皇帝时曾短暂实施过的马政与革政了,凡河北之家,每四户需养马一匹,马弱则接受刑罚,马死则全家给马偿命,宁可人饿死,不让马饿瘦。

每年每人还要上缴朝廷两张皮革,而算赋、地税上缴的粮食还不能少,税赋之苛,堪称古今罕有,说是草菅人命也不为过了。”

慕容嫣则道:“然而太祖与太宗横扫六合八荒,平定天下,也多赖此策,也正是凭此,才得以开创我大周盛世!”

“但也是对百姓敲骨吸髓,吸出来的盛世。”

“世上事本就是如此,汉武帝时天下户籍人口减半,也不妨碍他的雄才大略,和以此铸就的强汉雄风,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他日契丹胡掳南下,再出个耶律阿保机或耶律德光似的人物,只怕这天下户籍,减半都未必止了。”

刘大炮笑着道:“我没说你说的不对,我也不是个迂腐之人,事实上,我也是比较推崇法家的治国理念的,不过我也说了,这一切其实都有一个前提,即,一个国家,他的人民所能生产的资源财富总量是不变的前提之下,这里讨论的是国家与百姓谁吃的多一些,谁吃的少一些的问题。”

“在我看来,去探究固有资源如何分配,这般的论政,无疑是落了下乘的,怎么分,都免不了要出毛病,暴秦以严苛峻法一统天下,可也终究是因此而二世而亡。”

“正如姑娘所说,眼下燕云未复,我大周周遭群狼环伺,强军固然是当务之急,但弱民与强国之间的这个分寸,其实怎么找,都是找不准的,怎么做,都必然有人因此而不满意,为此事而去争吵,比的无非也是谁的嗓门大,而不是谁说的话有理了。”

“若是问我,我倒觉得,与其纠结分配,不如想办法去进行创造,发展才是解决一切矛盾的最好方式,只要经济上发展了,国家生产的资源总量一年更比一年高,自然也就不必再纠结分配的问题了。”

“所以我认为,创造更多的财富,才应该是朝廷真正的首要任务,若是百姓都成了穷鬼,就算是把他们的骨头榨干其实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至于这些多出来的财富到底是属于朝廷还是属于百姓,那反倒是不重要了,先把肉,烂在锅里再说。”

慕容嫣颇有些失望地摇头道:“百姓自土地中要收成,这个资源与财富的出产与政策有何相干?

若使百姓手中的财富有了盈余,必然会导致民间良田兼并不止,使富者良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最终导致朝廷的法令难行,真正的贫苦百姓也未必就能过得安康。

反倒是不如聚天下之财于朝廷所用,使天下百姓人人赤贫,没有盈余,如此,反而能确保国泰民安。”

刘大炮笑着道:“真的是这样么?我看也不尽然吧,农业上来说确实是如此,但工业和商业就完全不同了,天下的事情太大,我也管不了,但扬州总是个商业都市,既然是在扬州做官,我以为就应该尝试着用工商业的思维来看待事物。”

“就说我最熟悉的这个公廨钱吧,寻常来说往出一放,一收,衙门赚的是利息,而利息其实也是来自于剥削,衙门多收一点,百姓就少得一点,百姓负担不起,要么既卖房卖地,要么就卖儿卖女。”

“卖儿卖女的,喏,都在这了,我自问我这样做已经是竭尽所能了,如果直接卖去妓院,只会更惨,这还是民妓,若是卖做官妓,那就是草菅人命了,正如你所说,我不管是如何腾挪,这些女子终究是要沦为权贵的玩物的。”

“然而大多数的老百姓,即便是卖儿卖女,也是不愿意卖房卖地的,儿女卖了还能再生,大多数人家家里还是不止一个孩子的,但若是卖了地,那就不止是一个孩子要为奴了,而那些土地,终究也还是一样会流入权贵阶层的。”

“说到底,这就是个零和的规则,官府通过损不足而奉有余来维持运转,但早晚有一天,不足的那头会压无可压的,但是如果换一个思路呢?

比如我让王家村的人用公廨钱做了烤面筋,不但他们富裕了,公廨钱也还上了,扬州的百姓从此也多了一样叫做面筋的吃食,这难道不是比强行征收,逼得人家卖儿卖女,更应该是咱们权贵所为之事么?”

“既然,话题都已经说到这儿了,老太君、苏节帅、沈别驾、还有慕容姑娘,劳烦您几位跟我来。”

说着,刘大炮带着四人来到后院,几人见状,也全都很感兴趣的跟了上去。

穿过了酿酒的酒坊,来到了一处棚户之内,打开了一个大缸,刚一打开,众人便觉得一股怪味扑鼻而来。

忍不住道:“这莫非是小熊新酿制的美酒?怎么闻起来如此的奇怪?”

“并不是酒,此物,我唤做酱油,乃是用黄豆所制,老太君,此前答应您的,三千伤残老兵之事,其解决之道就在这酱油的身上。”

“哦?此物可养三千人?”

“三万都不止。”

慕容老太太眼神一亮,连忙扑了过去,咕咚就喝了一大口。

然后那一张老脸,就憋得跟紫茄子似的,吓得刘大炮一跳,连忙取水来给她漱口,折腾了好半天,这才算是倒腾上一口气来。

“老太君,此物,可万万不是直接喝的。”

老太太也长舒了一口气道:“是老身莽撞了,这味道,像是鱼露鲜。”

“鱼露鲜?”

众人闻言,也纷纷是一惊,纷纷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嘴里细细品尝了起来,同时各个都是一脸的惊骇之色。

这个时代,其实是已经有酱油的了,叫做鱼露鲜、青汁等,是通过鱼露和鲜肉经过特殊手法制作而成,乃是真真正正的皇家调料。

流落到民间的不能说没有,但一个字,贵。

即便是如慕容夫人、苏宁衔这等顶尖的权贵,一年也未必能吃得上一小壶的酱油啊。

此时看到这么大一缸的酱油,如何能让他们不感到惊讶?

沈毅更是从来就没吃过酱油,舔了一口仔细咂摸一番,却惊骇道:“此物之中,居然还有咸味?你放了盐?”

“对,我放了盐,此物是由黄豆和食盐发酵而成,甚至不需要黄豆,用榨油剩下的豆渣就行,小麦剩下的麸皮也行,此物风味独特,用来烹饪食物,可谓风味极佳。”

慕容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其中关窍,道:“此物,怕是要影响盐政了。”

“老夫人果然英明,若非如此,我也不敢说此物能养三万人这样的豪言了。”

“坦白说,我这一缸酱油,用的是私盐,这一缸的成本也不到一贯,卖的话,想来卖个几千贯也不成问题,即便是后面这东西的产量渐渐铺开,让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之家,卖个几十贯,上百贯自然也不成问题,此物,有几百万,乃至几千万贯的利润。”

“当然,小人就是有泼天的胆子,也不敢吞下这么大的利润的,盐有盐政,铁有铁政、酒有酒政、马有马政,这酱油,自然也应该有酱政了,

这酱政具体如何去实施,又该如何分配其中的利润,自然就应该由两位大人来酌情商讨,但不管怎么分,这肉,终究是烂在咱们扬州,烂在了咱们江南东路的锅里的,对吧?”

苏宁衔不爽地道:“休要卖这关子了,我不信你对这所谓的酱政没有自己的见解,速速说来,莫要调本帅胃口,你是如何想的?”

刘大炮笑着道:“我的意思,这酱油厂不妨由扬州知府衙门来办,说来不怕诸位怪罪,扬州的十大盐商与淮南十大盐枭,和我的关系都不错。”

“这酱油咱们到底是用官盐来做还是用私盐来做,说一句大实话,天高皇帝远,咱们想怎么做,就能怎么做。多用私盐,扬州府衙就多得一些利润,多用官盐,就多给朝廷上缴一些盐税,多少截留多少上缴,存乎一心而已。”

“当然了,这笔钱不能揣咱们私人的腰包之中,太容易招惹麻烦,我的意思是,原则上,酱油厂所用工人最好多用退伍伤残老兵及牺牲烈士家属,截留下来的利润,一部分可以作抚恤之用,另一部分,则可以做扬州的公廨钱来使用。”

“此物所虑者,无非是旁人会不会用私盐酿私油,说到底,核心在于缉私,此物既是我所创造,又与我在王家村的布局颇有互补,实话实说,咱们淮南地区的私盐流向,我也是有一定影响力的,这缉私的差事,我的意思是交给我的巡防营来做,我的巡防营也可以用这酱油厂的利润来养。”

“如此一来,岂不是则民不加赋,而国用、军用、府用,都足了么?此正是我所说的,既富民,又强国之法了,凭此物,我扬州,乃至整个大周,岂不是平白就多了数以百万、千万贯的财富资源了么?

我直言,慕容姑娘您这一番试探我自是知道何意的,苏节帅、沈别驾您二位想跟小人聊什么,我也大抵是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这酱油,就是我的答案。

别驾,这场子终究是开在咱们扬州的地界上的,节帅,这酱油重在缉私,缉私就离不开您的支持,。

我黑心熊有炖肉的本事,能将这肉先烂在咱们扬州的锅里,至于我本人到底是文的还是武的,又何必还要分的那么清楚呢?”

说罢,刘大炮后退三步,双手合抱,深深地朝着众人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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