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离开水面那一刻,夏知白觉得还能呼吸真是件好事。
天还灰蒙蒙的,她蹚着水爬上了岸,牙齿冷得打颤,呼吸时嘴里冒着白烟来。因为呛了几口水的缘故剧烈得咳嗽着,咳得肺疼。
她哆哆嗦嗦得掏出手机,黑屏,甩了甩还是没有反应,应该是进水坏了。
夏知白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她得赶快去机场。
半年前,她在网上发布了寻找奶奶幼时在育婴堂的“姐姐”的启事。
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被不同的家庭收养以后,远隔重洋,便意味着断绝音信。
隔了半个多世纪的时光,虽然希望渺茫,但她还是想一试。
让她没想到是,这个寻人启事竟然真的能收到回音。
昨晚,从旧金山发来的邮件里说对方就住在华盛顿,但因为年纪太大有诸多不便,无法回到中国,希望先让她与住在旧金山的孙子先联系一下。
东方的天空泛出鱼肚白,天一点一点得亮起来。夏知白有些着急得往前赶,只是泥泞肮脏路的面和路旁低矮破败的房屋显得有些陌生,她走着走着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随着太阳一点点得升起,路上来往行人渐多,衣着打扮很是奇怪,有梳着三七分的油头的,有穿着长袍马褂的,还有西装革履戴着高高的礼帽的,仿佛马戏团里的魔术师······
夏知白远远看见白渡桥,她往白渡桥走去,桥上的情景使她几乎目瞪口呆,黑色老爷车和骡子并驾齐驱。黄包车夫从身边跑过,车上的铃铛发出“叮叮叮”的声音。
“卖报!”小报童灵巧得穿行在车水马龙之间,“卖报!卖报!立法院院长胡汉民被囚!”
一切都透露出诡异的气氛。
卖报的小孩走得急了,一不留神撞在了夏知白的身上,报纸撒了一地,小孩赶忙蹲下来捡报纸,她跌在了地上,脑子一片空白得捡起一张报纸,报纸刊头印着“申报”两个大字,边上是繁体小楷印的民国二十年三月一日。
“这是今天的报纸?”
小报童忙着捡报纸,点点头:“那当然,小姐要来一份吗?”
“开什么玩笑?”夏知白背脊发凉,有些六神无主得站起来走开了。
小报童二丈摸不着头脑,奇怪得看着这个小姐远去的背影。
“民国二十年?”夏知白掰了掰手指头,“辛亥革命1912年是民国元年,那么民国二十年应该是1931年?掉个河掉到了1931年,这是什么骚操作?还是……我脑子进水了?”她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子。
夏知白绝望得站在白渡桥上,苏州河里晶莹的泡沫在浪间闪光,河里停满了货船。
两岸米铺银行堆栈林立,脚夫光着黝黑的膀子扎着白裤子,像牲畜一样得忙碌着来来回回装卸货物。
春寒料峭,不远处黄浦江上笼罩着白雾,冒蒸汽的大轮船在浓雾里显着紫色的轮廓。外滩,阳光打在欧战胜利纪念碑上,万国建筑群还在沉睡,这个时代汇丰银行还是上海滩最高的建筑。浦东一片荒芜,不见了东方明珠塔。
1931,辛亥革命已经过去了二十个年头,帝国的余晖不再,前途却依旧迷茫……
“铛铛铛”沙逊大厦的钟声把夏知白拉出了思绪。
她跨过白渡桥走到十六铺码头,偶尔有双层公交和自行车与夏知白擦肩而过,她印象中正对着十六铺码头的就是南京路了。
“故地”重游,南京路繁华依旧,路中间铺着电车的铁轨,电车缓缓驶过,发出叮叮的声音。路两边有各式的商店和铺子,抬头是交错电线。五颜六色的招牌,一直延伸到街道上。
夏知白走近一面橱窗,窗明几净的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因为隐形眼镜掉在了水里,现在她要把脸贴到橱窗上才能勉强看清楚自己。
玻璃里的她像个水鬼一样,头发湿漉漉得搭在头皮上,妆也花了,糊掉的眼影和口红让她显得有些神经质。
她徒手抓了两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翻包找化妆品,却发现化妆品全部都进了水,眼影,腮红,散粉都变成了糊糊,样子惨不忍睹。
唯一存活的是一支口红,夏知白对着橱窗一通抹,姨妈色的口红在冻得发紫的脸上使她显得更加古怪。
她转过身,见一个小女孩用惊讶又嫌弃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她是一只妖怪。
“没见过美女吗?”夏知白插起腰,成功把小女孩吓得哭着落荒而逃。
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子里,夏知白找到一间铺子,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当”字。
“有人吗?”
她走进光线昏暗的屋子,一股酸腐的霉味让她忍不住捏起了鼻子,屋子的角落里到处挂着蜘蛛网。
戴着瓜皮帽,留着花白胡子满脸褶子的精瘦老头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当东西?”
“对。”她摘下了身上的手表,戒指,耳环……摸到项链时,手却顿了一下,犹豫了下又放弃了。
她把东西拢了拢:“这些值多少钱。”
老头颤巍巍得将手表举到放大镜前仔细观摩。
“这手表是意大利的奢侈品牌。”夏知白道,希冀能当个好价格。
“洋货么我也不懂。”老头拖长了音调,声音有气无力的让人有点瘆得慌,“还是得按老规矩给价。”
看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又抬起眼来,问是活当还是死当。
夏知白急着套现,而且这些首饰本来她也不是很在乎,便决定死当,拿到了三十元钱。
她拎着钱袋,也不懂这三十元钱在这个时代的价值。只是觉得应该先租一个房子,有个落脚的地方。
突然,弄堂里窜出来一个人,一把就抢走了她的钱袋,她措手不及。
“抢劫啊!”夏知白追上去,那人拐过了几个巷子,跑得忒快。
她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看到街口有一个穿制服的男人,似乎是个警察。她仿佛看到了希望般大喊:“抢劫!快帮我拦住他!”
然而那个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面无表情得眼看着劫匪从他面前跑了过去。
现实却像一盆冷水浇得她绝望。
劫匪往更深的巷子里一拐,等夏知白再跑到那里已经没有半点影子。
她没力气跑了,无奈得在路边找了个台阶坐下,大口喘着气。
这时那警察却走了过来。
他个子不高,精瘦,歪戴着警帽,一只裤腿卷着,反手拿着警棍,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
“你刚才为什么不拦一下啊?”夏知白边喘边问。
“我有点耳背,刚才没听见。”警察一脸的痞气。
夏知白听这话差点气厥过去。
“你证件有吗?”
她起身刚想走,却被那警察拦了下来。
她忽然紧张起来。
“是乡下来的吧?”警察上下打量着她,“黑户?呵,在城里没登记罚款一个大洋。”
“一个大洋?真不巧,大哥你没看见我的钱刚刚被抢走吗?要不您把我抓进牢吧,牢里有包吃包住吗?”
“你以为牢里是你想去就去?”他翻了个白眼,又似乎盯上了她背着的包,“那个打开来看看。”
不得已她只好把包的拉链拉开来。
警察随手翻了翻拿出一瓶香水,似乎对这个包装华丽的东西很感兴趣:“这是···花露水?”
“这是香水,法国的。”
“洋货?”警察把瓶子举在阳光下端详了一会儿,又打量了一遍夏知白的水鬼装扮,一脸的怀疑,“你是做什么的?妓/女?还是富贵人家逃出来的小姐?这不会是你偷来的吧?”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是个孤儿,嗯……被一个法国来的传教士收养,我就是出来买点小菜,你看我买菜钱都被偷了,现在要回教堂去,这香水您喜欢的话就送给您了。”夏知白编瞎话不眨眼。
警察一脸将信将疑的神色:“那你会说洋文吗?”
“youstupidjerk!”她面无表情。
“什么意思?”警察问。
“夸您呢!嗯……您很英俊的意思。”
那警察似乎是信了,也没有追究为什么法国传教士收养的丫头说的是英国话。
“不是说没钱了吗?那是什么?”他翻开了她的钱包,里面是银行卡和美钞,上面印着美利坚合众国的英文,还有富兰克林。
他没见过,但觉得应该是钱:“哟,洋钱。”
“是美国钱,”说着,夏知白将钱包里大半的钞票都塞进了警察手里,“但在中国很难用得出去。您这次若是能放过我······”
“你可以走了,我会帮你查查看是哪个小混混抢的钱。”警察满意得点头又将香水揣进了口袋。
夏知白赶紧开溜,这个时代的治安也太混乱了吧。
小混混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警察钓鱼执法还勒索,果然是黑暗的旧社会!
不过还好她之前料到了可能会有些突发情况,把钱分散了一部分放进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才没被一锅端,她数了数还剩了十九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