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席后,新人过来敬酒。新郎穿着西装长相清秀。夏知白忽然觉得新郎有些面熟,她一边想着将酒一饮而尽。
新人都走远了,她脑子里才忽然灵光一闪:“是他?”
“你认识我姐夫?”
“我之前碰到过他······”在陆奚家附近,夏知白觉得事情有些凑巧。
白梦洲起身去洗手间不小心被椅子勾到了裙角,夏知白下意识得扶了她一把。
“谢谢。”她有些出乎意料。
“不客气。”夏知白淡淡得说,有些疏离的意味儿。席间,她俩未再说过话。
宴席结束,夏知白正要走时,白梦洲忽然拉住了她:“能等一下吗?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
其实,夏知白也不是个记仇的人,这么长时间过去,气也差不多生完了,但她还是故意板了板脸:“说吧。”
白梦洲拉着她的手走到了一边,夏知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茶花香,她看着她,诚恳得说,“对不起,上次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原本只是想加入你们罢了,可蓝衣社的人在戏剧演出前几日找到我,让我帮他们,他们做这些不是为了个人私怨。我必须把他们送出去,当时那种情况,我不敢冒险,······但,但我一开始真的没有想欺骗你,我是真的把你当朋友的。你能原谅我吗?”
“真的?”夏知白心下软了软,经历了战争,一次一次的空袭,看见了太多生离死别,她发现这世上的一切似乎都易碎,所以,有机会的话更希望可以珍惜眼前:“其实,这段时间我想过很多,你若是真心当我是朋友,我便也当你是朋友。只是,你以后不能再做那样的事情。”
“我不会再做让你们陷入危险的事情。”白梦洲紧紧拉着她:“我真的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物理课结束,梁教授把夏知白叫了过去,“有位华裔的物理学家孔博士来沪江大学开讲座,各个科系都派了学生代表接待。物理科你去吧,你英文好些。”
夏知白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务搞得措手不及,她查了这位物理学家的资料,名叫孔斯彦,自己本身是美国籍,父亲是中国广东人,母亲是俄国贵族,香港长大,会说英语俄语粤语,就是国语可能不太好。
清晨,几个老师带着学生代表早早等在码头。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江边风又大。
夏知白缩着脖子搓手,陆奚淡漠得瞥了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平静得望向江面。
不远处传来“呜呜——”的汽笛声。江面上一艘大轮船冒着烟气缓缓往码头靠近。夏知白伸长了脖子张望,忽然,一件衣服罩到了她身上,她有些惊讶转过头看向陆奚,他身上还剩下一件不厚的衬衫,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觉得陆奚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前不久还想利用中学毕业证明这件事情让她退学,突然就扔给她一件衣服,这算什么,给一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么?她扬着下巴将衣服塞回了陆奚手里,并且往边上挪了一步和他保持距离。
陆奚的手僵在那里,刚要开口。轮船乘客从甲板上下来,整个码头都热闹起来,孔先生走在人群里,三十多岁的样子,戴着男士礼帽,面孔是欧亚混血的样子。
“嚯,也太帅了吧。”夏知白踮脚张望,有些花痴得傻笑,“我本来还以为是个糟老头呢。”
孔斯彦摘帽鞠了个躬,露出一口整齐的白森森的牙齿:“嗨!”
“你好你好!”夏知白兴奋得挥着手。
陆奚瞟了她一眼,但马上收起了眼里的不屑,换上他那副无可挑剔的笑容。
孔斯彦和所有老师同学一一握手,到夏知白的时候微笑着说了句:“nicegirl!”
“啊,是么,谢谢。”夏知白捧着脸,有点红。
孔先生和教授们走在前面边走边聊,从城市到美食。
“我小时候在广州番禺长大,在香港读的小学,中国永远是我的故乡。”他说,走出码头,教授和孔先生都坐上小汽车。临上车前孔先生回头问她:“你是物理科的?”八壹中文網
“嗯。”夏知白点点头。
孔先生笑着道:“你们是后来者,但一定会比我们走得更远,要相信,未来的世界是你们的。”
闸北的一个个弄堂在夜幕下愈发显得幽静,一扇小小的玻璃窗里映出昏黄的灯光,陆奚坐在窗前看书,忽然,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他打开门,一个男人披着夜色而来,头发上还带着露珠,他从袖子里拿出什么东西,对准了他,一把黑色勃朗宁:“有人花三十根金条买你的命。”
他的深沉的眸子里未有一丝惊慌,反倒轻笑了一声。
“你的命倒是值钱得紧。”男人觉得无趣,将枪扔在了桌上,“你就不能配合一下?”
陆奚随手拿起枪,打开枪膛,子弹落在桌面上,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用来杀我的,就是这些?”
“你当真要这样吗?万一有什么失误······”
“她总是不会善罢甘休,与其天天防着,不如遂了她的愿。”他用食指划过子弹的尖头,冰凉坚硬的触感,“这肮脏的世道原本就没什么可留恋的。若真的死了,给你换三十根金条也不错。既然赌了,就愿赌服输。”
“你知道我要的可不是那三十根金条。”
孔先生在沪上停留了三天,就要启程北上去北平了。众人在火车北站为孔先生送行。火车站里人很多,三教九流都有,梁教授扯着嗓子提醒所有同学注意钱包。
“下次再碰面的话,我请大家喝酒。未来可期,与诸君共勉!”孔先生朝大家挥着手登上火车。
火车在一片轰隆声中缓缓启动。
学生们跟着教授回学校,往火车站出口走。
夏知白边走边照着一枚小小的镜子,她旋出一支口红,补了补妆,今天她特地化了个全妆。
“夏小姐,我想你应该注意自己是沪江大学的学生代表而不是开屏的孔雀。还有,你这种眉形现在已经过时了。”
她这才发现陆奚正居高临下得用淡淡的眼神审视着她。
“清高的陆学长你对女人的眉形了解竟然这么深入的吗?”她皱了皱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仪表也是修养的一部分。”
她扭过脸暗暗翻了个白眼。
忽然,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火车车厢的窗帘里伸出一截黑色的长管······她停下了脚步,定神看去。
枪口。
而那枪口对准的,是陆奚。
“砰!”一声,那黑色枪管里冒出一缕白色轻烟。
而倒下的,却是夏知白。
就在枪响的那一刻,她挡在了他身前。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陆奚下意识得抱住了她,大片的红色从她胸口蔓延开来,像妖异诡艳的花。
“原来,血光之灾是真的。”她一边说一边扯起一个苍白无力的笑,血止不住得从嘴角溢出来,沾到领口上,他的袖子上,她的瞳孔里映出他的脸,只是愈加苍白,连嘴唇也失了血色。
“为什么?”
这是她最后听见的声音,犹如白瓷落地。
刚才拍孔先生的记者们都围过来,镁光灯的气味和血腥混合到一起,更加刺鼻。学生们被吓得愣在了原地,陆奚抬眼看子弹射出的那扇车窗,那个杀手早已消失不见。
这场豪赌,他计算好了一切,即使可能会一败涂地,他也未曾胆怯,可他没有想到,她会成为他的祭品。
“快上我的车。”梁教授开来了他的雪铁龙轿车。
他将她抱到车上,连脚步也有些不稳,她凌乱的发丝缠绕着他的手指,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他从未如此失态。
为什么?
困惑像藤蔓紧紧纠缠在他的心上,为什么她要救他,甚至不惜牺牲性命。
当她被送进手术室,陆奚站在走道边,愣愣得盯着衬衫上温热的血液渐渐凉透,干涸,凝成暗色。
苏州,夜。
雨中,一辆疾驰的奔驰汽车停在了一座老宅前面,宅子气势恢宏。未来得及等司机下车撑伞,后座一个穿着旗袍的女子便打开车门跑了出来,慌慌张张走上台阶,或许是太过匆忙,还不小心被绊了一下。
边上的司机扶住她,她一把推开了司机的手,跑到门口急促得拍着门,口中念念有词是“景月。”
宅子的老管家从偏门出来,他带着瓜皮帽,穿着长衫马褂,一副遗老模样。
“你让我进去!”她拉住老管家。
“老爷说了,不见。”
“为什么?父亲为什么不见我?”
“父亲?少攀亲带故的,这边可没有姓叶的。”
女人跪下来:“求求您了,让我见,见陆老爷一面。”
管家使了个眼色,让其他几个仆人把她拉开:“你做了什么事情心里不清楚吗?我言尽于此,你要跪就跪着吧。”
女人低着头,雨水顺着头发丝滴下来,她发狠得攥起手,朱红的指甲嵌进掌心。
等到天几乎要亮的时候,另一辆车才赶到,车上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女子看着眼前的人影,眼前忽然模糊起来,堪堪就要倒下。
男人扶住了她,手抚上她的额头:“你发烧了。”
“维祯,”她用残存的意识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景月……让你父亲将景月还给我。”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几声咳嗽,老管家走出来,却没有看那个女人一眼:“少爷,老爷让您带着这个女人过去。”
女子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挣扎着站起来。
男人扶着她由老管家引着从宅子偏门走进去,偏门精致的砖雕门楼上刻着“商贤遗泽”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