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气晴朗,阳光普照着圣弗朗西斯科港,海面上漂浮着晶莹的泡沫,一群海鸥掠过,发出嘹亮高亢的叫声,引得倚着栏杆的男子仰起了头,白色礼帽下露出一张亚裔的脸,他点燃了一支烟。
“少抽点,对身体不好。”另一个戴着金丝边眼睛的男子从甲板上走过来。
“你就和老太婆一样啰嗦。”戴泊舟吐出一口烟,“我刚才碰到了几个华人船工,只是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不会说英文,我和他们闲聊了几句,他们在船上烧锅炉,买了一张三等仓船票,挤在一块儿,上船就图个三餐,我见过三等舱是什么样,连窗户都没有,你说,这样庸碌又窘迫的生活有意义吗?”
“你是生在锦绣堆里的少爷,不知人世疾苦,对于很多人来说,光是苟活就需要拼尽全力了。哪里有闲情思考你的苏格拉底啊?”
“呜——呜——”汽笛鸣响。
轮船开始驶离港口,旧金山的海岸线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几十年前,数万华人带着淘金梦踏上了这片土地,最后却发现一切只是骗局。他们沦为劳工,为西部建设付出血泪,却从未享受到公平的待遇。
“白人将经济衰退归咎于华人劳工,排华法案颁布之后,华人平等工作的权利被剥夺,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华人社区······”男子用手指抵了抵眼镜,“希望有一天,我们的国人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需要再卑躬屈膝。”
戴泊舟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次回去你有何打算?听说燕京大学的聘书已经到你手上了。”
“我得先回苏州一趟,处理一些事情。”
“亲事?”戴泊舟问。
男子的面色沉了沉。
“不是,现在时代不同了,婚姻自由,你好歹也是个留洋知识分子,怎么能就这么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接受一门封建的包办婚姻呢?你应该反抗这些糟粕,为新青年们树立一个榜样。”戴泊舟摁灭了烟头,“还有,以宁对你的心思······你难道看不出来?”
“以宁是我的学妹,你不要乱说。”他微微皱了皱眉。“婚事我会看着办的。”
“嘁。”戴泊舟瞟了他一眼。
沈念拿着一筐的桑叶喂给白胖胖的小虫,这是她养在后厢房玩的一匾蚕,厢房的光线不太好,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窗口对着后门,沈念看到两个人从后门走进来,有些鬼鬼祟祟得,她仔细一瞧,发现竟是表姐和那个唱戏的小倌,不禁有些疑惑。蚕啮噬着桑叶,发出微弱的响声······
夏知白没想到慕笙会愿意帮她,慕笙说只当还她一个人情。于是她告诉了慕笙她的计划,她打算在顾家老太太寿宴那天晚上离开,夏知白当初来到顾家的目的就是代替顾允蘅探望老太太,顾家老太太是个和蔼的人,每次见到她,她都会想起自己的奶奶,所以她想陪老太太好好得过完这次生辰,当作一个正式的告别。然后离开。
慕笙答应了到时候会助她一臂之力,送她去码头乘船离开湖州。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夏知白带慕笙到小阁楼里商议出逃的细节,直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着老太太的寿辰到来。
“对了,我给你看样东西。”夏知白移开角落里的一堆书,翻出被她藏好的手机。
“这是什么物件儿?”
“这个叫手机,和电话机功能是一样的,但这儿没有无线通信网,所以基本上没法打电话,但可以当照相机用,我花了好长时间才给它充上电的。”
慕笙好奇得把脸凑过去,夏知白调了前置摄像头。在慕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按下了拍照键,咔嚓一声。
手机里已经生成了图像。
“不需要冲印的吗?”慕笙看到里面的相片,有些惊讶,“我虽然也见过照相,却不曾见过如此快便可以见到成像而且还是彩色的。”
“不止可以拍照片,还能录像。”夏知白还没来得及说完,听见下面有人喊她。
夏知白从阁楼探出脑袋,“怎么了?”
只见是大伯母的丫头:“小姐,大夫人找你,你快过去吧。”
“好,马上就来了。”夏知白从阁楼爬下来。也不知大伯母找她做什么,只在厅里见到了几个生面孔的小姑娘。
“家里买了几个乡下丫头,我看你那边只有一个茵茵不太方便,带一个回去吧,你看中哪个?”大伯母说着撇了撇茶,“你要记得大伯母对你的好,我还没告诉你小伯母呢,让你先来选。”
“买?”夏知白以为自己听错了,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理解错大伯母的话。没想到到了民国还会有如此明目张胆的人口买卖。她急忙摇了摇头说:“我那边不用了。”
大伯母见她拒绝,也不勉强:“那就算了吧。不过还有一件事,你也是快出嫁的人了,有些规矩,要更注重些才好。”
她应着,总觉得大伯母话里有话。
“听说,你最近常和戏班子的小倌来往。”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罢了。”
“家里有那么多女眷,你和那戏子有什么好聊的?戏班子里的都是些下九流的货色,以后你不许再与他们来往了,你是未出阁的姑娘,要是被败坏了名声就糟了。”
夏知白以为大伯母还在意之前丢东西那件事情:“上次的事情不是已经查清楚不是他偷的么。”
“上次的事情虽然不是他干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哪里保得准他没有安其他的坏心思。”
夏知白忽然觉得这些对伶人的成见在这个家庭里已经根深蒂固,她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她从厅里走出来,忍不住问茵茵:“你也是被卖进来的吗?”
茵茵点了点头,回忆道:“当初我被发卖到顾家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吧。”
“那你想走吗?”夏知白拉住她的手臂,“我可以想办法。”
“为什么要走?”
夏知白原本抱了一颗摩西的心,却被茵茵问倒了:“难道你愿意在这里做一个没有人身自由的丫鬟?”
“顾家不会打骂丫鬟,每月还有月钱,没什么不好的啊,相比那些被卖到妓院的,我已经很幸运了。况且,我只会干干伺候人的活,离开了顾家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夏知白一时哑然,她想起刚才在厅里看到的一张张面孔,她们会不会被卖到更不堪的地方?她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拒绝了大伯母,究竟是帮了她们还是害了她们。
“你知道我们家有多少这样的婢女吗?”她问茵茵。
“除了大少爷的房里不用婢女,其他各屋都有。”
“堂哥不用婢女吗?”她忽然想起来顾鹤卿是政府官员,想来应该也是不赞成蓄婢的。
老太太寿辰前一天堂哥才从南京赶回来,夏知白寻了空,找到了他,寻问关于家里婢女的事情。
堂哥起先有些讶异,接着也是面露难色:“虽然政府下了禁婢令,但除了上海南京这些大城市,其他地方实在是鞭长莫及。而且你知道的一方面这些家庭琐事都是母亲在打理,我也不好多加置喙。另一方面,遣散婢女之后,这些婢女的生计也不好解决。”
夏知白无奈听堂哥说完这番话,有些无奈,这种情况连堂哥都束手无策,以她现在的能力就更不可能改变了。
老太太寿辰当天,大伯带了一套南洋的首饰给老太太,小伯送的是一个日本的八音盒,新奇玩意儿,引得大家争相围观。几个伯母各自也都准备了贺礼,屏风,书画,琉璃瓶等。
老太太很是欢喜。
“允蘅你不是也准备了东西么?快拿给奶奶看看看看。”顾鹤卿说。
夏知白打了一个响指,茵茵从屋里端着一个盘子出来,盘里盛着圆形奶黄色糕点。
“表姐你这是什么啊?长得像松糕。”沈念问。
“这是蛋糕。”
在场许多人都没听说过。
“噢,我知道,是西方人过生日用的糕点,就和我们这儿的寿桃差不多意思。”顾鹤卿说。八壹中文網
“没找齐材料,还望奶奶不要嫌弃才好。”夏知白边说边插上了细细的蜡烛,“奶奶你许愿吧,然后吹灭蜡烛,愿望一定能实现的。”
“想不到我们允蘅还会做这西洋玩意儿。”奶奶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身边,夏知白像只考拉一样抱住了奶奶的胳膊。
奶奶许完愿,吹灭了蜡烛。
“嘻嘻,谢谢奶奶喜欢,我给大家切蛋糕。”
寿宴办得喜庆又热闹,台上戏班子唱了一天,来贺寿的人也络绎不绝。
忽然有丫鬟跑来说:“陆家来贺寿了,来的是姑爷。”
“是那个叫什么来着······陆怀瑾吗?”夏知白只见过那婚帖一次,隐约有些印象。
小丫鬟点点头。
“诶呀,那我不得去会会他么?”夏知白起身,却见大伯母着急莽荒得就让茵茵将她带回闺房。
“尚未完婚就见面成何体统。”大伯母说。
于是夏知白就被几个丫鬟架着回了闺房里。
顾鹤卿倒是对自己这位妹夫颇为上心,亲自跑到前厅接待。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站在厅里,生得俊俏,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斯斯文文的模样,他看见顾鹤卿,微微颔首致意,身上有一分不同于这个年龄的沉稳持重。
“我是代陆家来给老夫人贺寿的,祝老夫人身体康健。外面一些薄礼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还望笑纳。”
“不用客气,快坐,反正我们以后是一家人。阿春,上茶。”顾鹤卿对边上的丫鬟说。
陆怀瑾坐下了,摩挲着手里的戒指。
顾鹤卿先开了口:“听说,你在美国留洋读的医学?”
“嗯。”他点点头。
“学医好,学医好。对了,你今天回去苏州不方便,要不先住一晚吧,我会让人打扫好客房,还望不要嫌弃。”顾鹤卿对这个妹夫颇为满意。
“岂敢嫌弃。多谢顾兄招待了。”
……
夜幕下,整个顾宅都在沉睡着,所有人忙了一天,都懈怠了。
夏知白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包袱,等待着时机的到来。茵茵已经睡熟了,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夏知白轻手轻脚得起床,打开门出去。
木门吱嘎一声。
她走到后院,慕笙已经在等她了。这边上有堂哥单独的书房。
他们走到墙角边上,准备翻墙出去,就在这时,夏知白忽然看到不远处一道黑影闪过。
“谁?”她仔细看过去,那边走出来一个男子,仿佛是徐先生。
徐先生捂着肚子,见到他们也有些讶异。
“徐先生你怎么还没睡……会在这里啊?”
“我吃坏了肚子,”他颇有些难为情,“出来寻茅坑的。诶?你们怎么在这儿啊,黑灯瞎火的。”
“我们······”夏知白给慕笙使了个眼色,准备一棍子把他敲晕。
“你们不会是要私奔吧?”徐先生一脸惊奇得上下打量着他们,忽然却话锋一转,“但是现在是新社会了,恋爱自由,我支持你们。”
“徐先生······”
“你们走吧。我就当没看见。”他捂着肚子,有些窘迫得跑进夜色里,“我去茅房了,我没看见任何人。”
“谢谢你啊!”夏知白道,但徐先生走得急,也不晓得有没有听到。
慕笙拉着夏知白:“快走!”
他们翻过墙,终于在天还未破晓之前赶到了码头。
夏知白的心定了定,她可以走了,可就在她要登船的时候,远远看见赶来了一群举着火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