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乔延年住的东江宾馆迎来了不速之客。刚进门,也不拖鞋,马明志就嚷嚷起来,道:“乔市长,我就想问问,东江电子的事,你管不管?”
乔延年以为马明志还是为了东江电子的破产重组抱不平,招呼着他坐下,笑道:“马老,坐坐,别那么大火气,有意见可以提,但有个原则,不能骂娘!”
马明志资格老,东江电子又是东江市以前的龙头国企,从厂子里走出来的领导干部,现在遍布市县各个主要部门。所以他一般不生气,生气的时候连书记都敢当面骂,别人也拿他没办法。较劲吧,犯不上,快退休的人,也没啥权,更没啥利益冲突;不较劲吧,吐沫星子喷到脸上,怎么着也不好受,只能敬而远之,能躲就躲。不过,别人躲得,乔延年躲不得,他是主抓经济的,东江电子的改制是市里头等大事,必须要马明志的积极配合。抛开这个因素,他其实挺欣赏马明志的,这么多年兢兢业业,没有私心,人格高尚,虽然电子厂落到这个田地,但那是市场发展的必然结果,和他本人并无太大关系。“不骂娘行吗?你们当领导的,习惯坐在办公室里开会听报告,高高在上,就不能亲自深入群众,听听老百姓的真实呼声?看看大家都怎么评价你们的?”
乔延年听出这次的味不对,端坐身子,神情变得严肃,道:“马老,我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今晚只有咱们两个,那就交交心。不管下面有什么不满,都请您直言相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我的工作,就是让百姓满意。”
“那我直说了,世纪城上千的商户,相关从业人员数万人,每个月的营业额数百万,可是钱都去哪了?政府没收多少税,商户没赚多少钱,老百姓也没得到多少实惠,全被李敬东那个王八蛋给抢劫了。行,抢别人,你们不管,我也管不着,可现在抢到我头上来了……”乔延年听到李敬东的名字,心里一跳,但表面上并没丝毫变化,道:“马老,别急,李敬东这个人我知道,他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去东江电子闹事吧?”
“我借他两个胆!”
马明志怒目圆睁,呸的吐了口吐沫,道:“可他欺负到我的客户头上了……”“怎么回事?”
乔延年惊讶道。“厂子不是好久没米下锅了吗?职工们嗷嗷叫着等饭吃,找市里要补助,乔市长你推三阻四,一天天拖……”乔延年干咳一声,道:“市里财政也确实是困难……马老,说正事,什么客户?”
“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企业家,姓林,叫林白药,市场这么不景气,还下血本投资三十万,请电子厂代工,生产金曲光碟,正版的,特地到越州买了版权。最近那个很火的红颜十二钗组合,乔市长听说了吗?”
乔延年笑道:“这么大的事,我当然得知道啊,昨天听宣传口的同志说,晚报这周的销量都翻了番,二套的收视率也暴涨……哎,对了,今晚是不是还在世纪城有直播?”
“对,红颜十二钗就是那位林总旗下的女团,也是金曲光碟的MV女主角,人家公司辛辛苦苦的生产内容,宣传预热,最后终于开始销售了,卖的好,不是天经地义?可李敬东眼红啊,晚上派了狗腿子,几十号人,拿着刀带着棍,跑到世纪城砸人家的店铺……”乔延年的脸色瞬间变得冷峻,道:“还有这样的事?”
“我是会撒谎的吗?”
马明志嗓门大起来,道:“幸好林总的员工有几分血性,当场拦住,双方动了手,把李敬东的人给吓退了。不过,李敬东是什么货色?怎么可能吃亏?我听说他已经放出话,从明天起,东江市所有的光碟批发商和零售商都不许进林总公司的货……”乔延年相信马明志不会撒谎,因为这种事他打几个电话就能问明白,而这也确实是李敬东平时的做事风格。“乔市长,林总刚找到我,整个人气的……他说了,东江市被李敬东一手遮天,没讲理的地,准备明天去越州找人告状,不搞的鱼死网破,决不罢休……”“嗯?他是越州人?有背景?”
“具体的背景我不清楚,做生意只要按合同办事,钱款到账,别的我也不方便多问。但我估摸着是有点背景的,在他这年纪,普通人不可能随随便便拿出几十万做生意,并且说话做事透露出来的底蕴也了不得,应该大有来头……”乔延年轻轻的曲起食指,用关节敲打着桌面,这是他思考时惯常用的小动作。如果有背景,再回越州闹,被李敬东这边得到消息,会不会打草惊蛇?调查组秘密调查这么久,眼看要收网了,若是走漏风声,让李敬东警觉……他可是属兔子的,手里有现金,潜逃的途径太多,会给抓捕造成很大的麻烦。见乔延年还是不开口,马明志有些急了,道:“乔市长,您给我准话,到底管不管?要是真不管,我回去退了林总的单,反正这生意也没法做了,不能让合作伙伴因为东江的恶劣环境而亏钱。至于厂里的职工,爱闹就闹,我压不住!一年不给人发工资,好难接了单,生意又做不成,还要让人乖乖的不闹事,到哪有这个理?”
乔延年重新给马明志续了茶,道:“马老,不要冲动,我也没说不管吗?东江电子的改制方案,市里已经上会讨论了,我估计很快就能通过,最多两个月就能进入正式实施阶段。您是这次改制的压舱石,没了您,我们掌不了舵,是要翻船的,到时候上上下下乱成一锅粥,对市里不好,对东江电子的前途更不好,是不是?”
马明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压了压火气,道:“那你说怎么办吧?现在的情况,伤害的不是林总一个人,而是像林总一样,成千上万个想来东江投资做生意的企业家。乔市长,我这把老骨头,不为别的,只为老百姓求求你,再这样搞下去,东江市的发展,会在苏淮全省垫底的!”
“这样吧,李敬东的事,你给我一天时间。”
马明志最后这番话给乔延年极大的触动,他在心里下了决心,道:“至于那位林总,请马老回去,务必帮我劝住他,先不要回越州,更不要找人动李敬东……最迟明晚,就能见分晓,我一定给你和林总一个满意的答复!”
……离开东江宾馆,马明志站在门口,扭头看了看里面的那座二层小楼,暗道:真是怪,我照林总说的这些话,果真逼得乔市长给了承诺。到底明天会怎样见分晓呢,难不成还能把李敬东给抓了?他摇头失笑,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乐了。别说乔延年只是常务副,根本动不了李敬东,就算他有这个能力,也不是一天之内可以做到的。好吧,也总算没负林总所托,或许明天会有人压一压李敬东的气焰,让他不敢那么嚣张!至少得把头一批那五万张光碟出货……送走马明志,乔延年起身走到窗户边,他不喜欢拉开窗帘,但他喜欢透过窗帘的一角观察外面的世界。有时候,从小看大,会看到不一样的景致。比如,他这会看到了马明志黑暗里的背影。年近六十的人,瘦弱的身子开始佝偻,脚步也变得踉跄,但这个操心了一辈子的人还在为东江市的经商环境、为东江电子厂的改制、为区区几十万的小单子而奔走。其实他要真的撒手不管,以他的资历,谁也不能说什么,完全可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可他还在坚持,还没有放弃,他图什么?他图的是东江市的经济越来越好,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这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乔延年能感受到,马明志走的时候有点丧气。可以理解,因为换做他,也会把明天解决李敬东看成一句推诿的话。乔延年目送马明志的背影消失,走到办公桌前,拨通了电话:“喂,组长,我建议,应该把抓捕李敬东的行动,提前到明天进行……我知道,计划原定于两天后开始抓捕,但现在出现了一点新情况,我怕会惊动他……对对,情况就是这样,各小组已全部取证完成,明天抓,或者两天后再抓,对结果的影响不大……明天,嗯,有机会的,若行程不变,明天上午十点,李敬东会参加他最好的兄弟在市中心酒店的开业典礼……”……第二天上午,林白药和楚刚、陈浩然等碰头,楚刚道:“李敬东昨夜放话了,不许任何人进咱们的货,我怕出事,要不要先把世纪城的店关了,把人都撤出来?”
“不用,现在绝不能退让,店照常开,没人敢进货,就去外面找点托,每人发二十块辛苦费,去店里进进出出,把人气搞起来。”
陈浩然也劝道:“林总,咱们做正经生意,犯不着和地头蛇斗,等上面说合,咱们把手续费给了,做生意只求个安稳……”林白药笑道:“我不和要死的人斗,李敬东不足为虑,让你们开店,是开给别人看的……”他没有点透这句话的奥秘,开给谁看?是给李编辑、黄主任、严副总、牛副总监、马厂长,甚至乔延亭他们这些人看的。他们以为林白药有后台,有底气,敢和李敬东叫板,那就必须撑住面,不能服软。关店不要紧,说明你底气不足,那就会惹人起疑心。一旦起疑,凭着这些人在东江的能量,林白药的底藏的再深,也会被查的赤溜溜,连根毛都保不住。陈浩然抱着头,无奈的叹气。从昨晚开始就听林白药说李敬东要倒要死要完蛋,可除了见马明志,也没见他有任何其他的安排。难道念咒,能咒死李敬东?他觉得林白药这次有点靠不住,就算马明志找乔市长沟通,乔市长答应出面说合,那也得给李敬东台阶下才行。现在这样摆明了要对着干,那你找人的意义又在哪呢?这是玩了李敬东,玩了马明志,也玩了乔延亭啊……胆子大吗?大大泡泡糖也吹不了这么大的胆子!还有活路吗?就是开着丰田车,山前也彻底没路了。林白药笑笑,没有安慰陈浩然,只有这时候的绝望,后面的震撼才会越发的深入骨髓。“刚哥,打听到李敬东今天的动静了吗?”
“他有个好兄弟的酒店今天十点开业,前半个月就开始全城发请柬,李敬东肯定要去……”“知道了,刚哥,浩然,你们去世纪城盯着,我找人喝茶解解闷……”林白药摆摆手,潇洒的离去。陈浩然呆呆的看着,突然道:“我是真佩服林总,不管事成不成,这气定神闲,这从容不迫,打死我的也做不到万分之一。”
楚刚却说了句让陈浩然后来觉得特别有哲理的话,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林总的气定神闲和从容不迫,正是因为他确实掌控着李敬东的结局呢?”
……茶社。牛副总监拉着满脸不情愿的严副总推门进来。接到林白药约茶的电话,他其实颇为犹豫了一阵,但是对林白药家世的盲目信任,让他还是决定来赴会。如果不来,前期的感情投资打了水漂是小事,得罪了人家,会不会被报复才是大事。李敬东惹得起,他惹不起啊!当然了,死贫道,不能不死道友,牛副总监硬拉着完全不愿意来的严副总,进了门先陪着笑,道:“林先生,久等了,路上车坏了,耽误了一会……”“没事,我也刚到,来,刚沏好的碧螺春,两位尝尝。”
牛副总监哈着腰坐到左手旁,严副总沉着脸,不肯坐右手,而是到牛副总监的旁边坐着,离主位的林白药隔了两个座。这不仅是失礼,而且是当面给人难堪!林白药浑不在意,亲自给他们沏茶,笑道:“请两位来,是想和你们共同分享即将到来的惊喜……”“林总有喜事?那我得先恭贺了……”牛副总监还是很配合的捧着哏。严副总依旧不说话。“不是我的喜事,而是咱们三个人,不,是整个东江老百姓的喜事!”
“那是……”“喝茶喝茶,惊喜嘛,总得最后揭晓才有意思。”
茶室里的气氛可以说比用脚趾头抠出个别墅还要尴尬,就算牛副总监拼命的活跃气氛,可严副总心里有了隔阂,准确点说,是他怕了李敬东,想和林白药紧急切割,表现出来的就是不配合。坐了一会,严副总起身告辞,牛副总监拉都拉不住,林白药看了看表,已经十点钟了,笑道:“严哥,有手机吗?”
“今天出门没带。”
“牛哥呢?”
“我这身份,买手机不合适,太出风头。”
“也对!”
林白药笑道:“那就不留严哥了,不过你走的时候,最好到茶社的前台给消息最灵通的朋友打个电话。”
严副总愣了愣,对林白药点点头,转身决绝的离开。说心里话,他挺喜欢和林白药交朋友,大家相处比较自在,也聊得来,要不是牵扯到李敬东,何苦这样撕破脸呢?严副总一走,牛副总监坐立不安,他的脑海里两个小人在交战:一个说赶紧走吧,老严多精明的人,他都撤了,说明林先生捅了马蜂窝,谁沾着谁倒霉。再不走,被李敬东那疯狗发现,怕是被吞的连骨头都不剩下。另一个说九十九拜都拜了,能不能哆嗦,就看最后这坚持。坚持打通心与心之间的最后一公里,你就是林先生的自己人,今后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傍上富婆还舒服?结果,没等哪个小人占上风,房间的门砰的撞开,严副总跑的气喘吁吁,脚上的鞋子也掉了一个,双手扶着门框,望着林白药,如同看着无所不能的佛:“李敬东,被抓了!”
砰!牛副总监的茶杯打翻在地,碎成无数片,他腾的站起,急忙道:“谁抓的,市里?”
“不,省里动的手,不仅李敬东,和他有关的,全给抓了……我朋友说,李敬东这次死定了,不可能再出来!”
牛副总监彻底傻了,转头看向林白药。若有光。林白药淡然安坐,举起茶杯,轻饮一口,笑道:“惊喜吗?我和两位老哥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