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奉是韩孺子最想见到的人之一,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解释与指引,杨奉也是韩孺子此刻最不想见的人,就像将屋子闹得天翻地覆的孩子害怕父母回家。
杨奉穿着军吏的便服,转向张有才,“去将我从前的旧衣裳拿来。”
“是。”张有才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立刻执行命令,没敢多问。
韩孺子却不得不问,“杜老教头通知你的?他和杜穿云呢?不会有事吧?”
“有事的不是他们,是你。”
“我?没人看到我,那两人……”
杨奉抬起手,“等会再说。”
张有才匆匆跑回来,抱着杨奉从前的太监服饰,“都是洗干净的。”
“嗯,你可以走了。”
“我能帮忙。”
“好啊,那就帮我个忙,从这里走出去,没叫你不要进来。”杨奉抖开衣裳,直接穿上。
张有才讪讪地退出去。
“好了,说吧,尽量简短一些,我只听真话。”杨奉坐在一张凳子上。
“我在报恩寺遇见一名疯僧……”韩孺子从头讲起,一直说到自己如何逃出南城菜园,唯独隐去孟娥搭救一段,声称那两人是被自己不小心杀死的。
杨奉偶尔嗯一声,等倦侯讲完,他说:“不错,只有一件事,那两人并没有死,只是被人以重手法击晕,倦侯不可能有这种功力,所以出手者是杜摸天,记住了吗?”
韩孺子怔了一会,“我还要向别人讲述这些事情吗?”
“嗯,幸运的是他们的反应比较慢,被我抢先一步。”
“‘他们’是谁?”
“待会你就知道了。”杨奉随手拿起一本书,“这是你最近在看的东西?”
那是一本古人诗集,韩孺子整理书架时翻出来的,他拿起另一本书,“不是,我在看前朝史书。”
杨奉接过史书,扔向角落,“废帝不应该看这个,会让人怀疑你有异心,读诗不错,消愁解闷、怡情养性。”
“可我没看过这本书……到底谁要来?”
“我不知道。”
杨奉那副知晓一切却偏偏不肯透露的样子,十分令人恼火,可韩孺子有点心虚,只能忍耐,坐在书案后面胡思乱想,“是宫里的人?”
“难说。”
疑问很快解开。
外面有人敲门,得到倦侯的许可之后,府丞进来了,看到杨奉,明显一愣,“杨公不是去北军……你从哪道门进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是侯府总管,从任何一道门都可以进来。”
“你不是总管,你是北军长史。”
“府丞大人再去查查,我的名籍肯定还在侯府。”
府丞脸一红,他有正事在身,不愿与杨奉争执,转向倦侯,说:“宗正府派人来了,倦侯得见一下,是在厅里,还是在书房?”
“就在这吧,带他们过来。”韩孺子稍稍松了口气,宗正府比皇宫要好对付一些。
宗正府派来三名官员,带头者是一位姓华的少卿,不大不小的官,却足以令大多数皇室和外戚子弟感到心惊。
废帝的存在对宗正府来说永远都是一个噩梦,忽视他,不行,重视他,更不行,华少卿敢来面对噩梦,靠的不是勇气,而是上司的命令。
“倦侯请起。”华少卿语气严肃,他今天不是来聊天的。
倦侯入宫不拜,听取宗正府的命令时更不用下跪,但他得站起来,以示尊重。
华少卿拿出一卷纸,慢慢打开,仔细看了一会,好像之前不知道里面的内容似的,然后收起来,用抑扬顿挫的语调说:“本官此来是要调查一件事情,希望倦侯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当然。”韩孺子反而不紧张了。
华少卿挥挥手,另两名官吏拿出自带的笔墨纸砚,放在书案上,准备记录。
华少卿看了一眼坐在凳子上不动的太监,问道:“你是……”
“倦侯府的总管杨奉。”
府丞凑过来耳语数句,华少卿皱起眉头,这正是为官者最深恶痛绝的意外,他盯着杨奉看了一会,权衡再三,没有跟太监说话,而是问府丞:“为什么他的名籍还留在倦侯府?”
府丞额上的汗都下来了,“杨奉是太监,按理说是不能为官的,冠军侯力保,天子降旨,破例允许他担任北军长史,如何处理名籍,从前没有过先例,所以……所以……”
所以事情就耽搁了,没人知道这种事该找谁处理,自然也就没人自找麻烦,可麻烦却找上门来。
华少卿察觉到这件小事当中可能存在的陷阱与危险,使个眼色,示意府丞不要再说下去,接下来的整个询问过程中,他都当杨奉不存在。
“倦侯请坐。倦侯半个月前在报恩寺曾经遇到过一名疯僧,对吧?”
“对。”
“请倦侯详细说一下当时的经过。”
有杨奉提醒在先,韩孺子没有半点隐瞒,将当时的场景详细讲述了一遍。
华少卿不停点头,偶尔问一句“后来呢”,再无其它表示。
“倦侯当时没有将此事报给宗正府?”
“宗正府有人跟去,我以为用不着报告。”
“‘朝阳明日不东升,赤焰西冲天下惊’,倦侯以为是什么意思。”
“就是太阳明天不会从东边升起,西边会有红色的火焰让天下震惊。”
华少卿仍然不动声色,“后来倦侯又看到过这句诗吗?”
“没有,但是我看到两个字,让我想起了这句诗。”
“倦侯详细说说。”
韩孺子又将前天在西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同样没有隐瞒,只改变一点,他本是有意前往西市,这时却成为了无意闲逛,看到“红火”两字,才想起疯僧的诗句。
华少卿这时的问题比较多一些,感到满意之后,他说:“倦侯昨晚私自出府了?”
韩孺子点头,细说经历,旁听的府丞大吃一惊,又一次萌生退意,只是舍不得这份俸禄。
询问结束,韩孺子觉得自己的说辞远非无懈可击,对方却没有追根问底,华少卿比刚到时还客气些,谢过倦侯,拱手告辞,府丞送行。
韩孺子呆呆地坐了一会,对杨奉说:“光顶和林坤山不是淳于枭派来的?”
“看来不是。”
“有人想陷害我?”
“看来是这样。”
“如果我去了小南山暗香园,还会有更大的陷阱等着我,他们会说我有天子气,如果我不反驳——我不可能反驳,官兵就会来抓我!”
“看来你想了许多。”
杨奉一句一个“看来”,韩孺子听腻了,直接问道:“宗正府今天为什么不抓我?”
“因为宗正府没有更多的证据,过两天你很可能会接到一份训斥。”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来呢?”
“这是朝廷的惯例,今天宗正府来人收集一点证言,下回可能就是宫里的人,还有刑部、大理寺、京兆尹……等到需要的时候,即使你什么都没做,日积月累的证据也能置你于死地。”
“我还以为太后放过我了。”
“你以为放过就是彻底遗忘吗?即使太后忘了,也会有人替她记得。这些证据可能永远也用不上,只是以防万一。你要知道,只有那些能轻松解决‘万一’状况的官吏,才有机会平步青云。”
韩孺子心里一阵阵发冷。
“但这不是关键,朝廷运作历来如此,哪个王侯身上不背着几副枷锁?一身轻的人反而要警惕。关键是谁在陷害你,宗正府会记下你的每一个错误,但不会故意设圈套,对他们来说那实在太冒险,而且没有必要。”
“东海王。”韩孺子连想都不用想,“一定是他,他了解我对望气者很感兴趣。”
“嗯,你打算怎么办?”
韩孺子有点脸红,“抱歉,我没有立刻告诉你报恩寺的经历。”
“别向我道歉,你应该自己做决定,我顶多参谋一下,不能事事替你做主。”
只要杨奉在面前,韩孺子就一点也不得松懈,必须努力思考、不停思考。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杜氏爷孙和胡三儿还好吗?”
“他们没事,此刻应该正与梁信猴把酒言欢。”
“梁信猴就是那位猴五爷?”
“江湖人爱凑数,有个‘俊侯丑王布衣谭’不够,还有‘矮杨高柳,肥马瘦猴’四位豪杰,梁信猴原本叫梁信厚,厚重的厚,为了对上瘦猴,硬改为猴子的猴。他应该没问题,顶多是被东海王等人利用。”
“东海王利用江湖人对付我,我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杜氏爷孙和铁头胡三儿能帮我,还有你当时请来的那些闾巷豪杰。”
“这算是一个办法,可我要提醒你,与江湖人打交道要极其小心,只能让他们欠你,绝不能你欠他们,许多人被江湖吞得皮骨无存,就是在这一点上犯了错,贪图一时之便利,欠下无尽之人情,不还不行,还又还不起。”杨奉顿了顿,“对杜氏爷孙,你快要做过头了。”
韩孺子心里一激灵,想起杜穿云说过的那些江湖规矩,江湖中的是非对错与官府不同,与普通百姓也不同,他当时只想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却忽略了不利的另一面。
人不能自私到以为别人不自私,韩孺子发现自己险些犯下大错,他还有点好奇,杨奉从前受过多大的伤害,才会对江湖人如此警惕?
他的梦想是要重夺帝位,在江湖里陷得太深,会让他离朝堂越来越远,甚至站到对立面,最后只能与俊阳侯花缤一样亡命天涯。
“东海王利用了江湖人,陷害我的同时,也给他自己留下把柄——我得想办法接近他。”
韩孺子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必须“回到”自己真正属于的那个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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