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夜未央。
薛钊动手,书童帮衬,须臾两桌并做一桌。
桌案上多了薛钊点的抄手与龙眼包,余下则是马世清点的几样吃食,还有一壶浊酒。
书童自去寻了座位,薛钊与马世清相对而坐。香奴攀上怀中,对面马世清抄起酒壶斟了浊酒,笑着说道:“先前得仁兄援手,方才又见仁兄有趣,在下本应置办了席面再与仁兄结交。奈何如今寄人篱下、囊中羞涩,是以只能薄酒淡菜,还请仁兄莫要笑话。”
薛钊道:“薄酒淡菜、灯火可亲,新友围坐、世间有暖,何来笑话之说?”
“哈哈哈,仁兄说得妙,是在下着相了。请!”
马世清举杯相邀,薛钊举杯一饮而尽。浊酒寡淡,回味微甜,另有一股杏花的清香,出乎预料的别有风味。
酒杯放下,香奴攀在桌案上嗅了嗅,旋即缩回身形没了兴趣。
马世清眨眨眼,剑指略略一指香奴:“仁兄何处得来的九节狼?”
“山中捡的。”
马世清艳羡道:“在下在璧山几次入山都空手而归,仁兄好运气。”
薛钊笑着揉了揉香奴的脑袋。
“仁兄此番也是为府试而来?”
“不是,”薛钊想了想,实话实说道:“其实在下是个道士。”
“道士?”
薛钊正色点头。
“捉鬼驱邪那种?”
薛钊又点头。
马世清哪里肯信?那僵持的脸上绽放出笑容,虚指薛钊仰天而笑:“哈——仁兄果然风趣。”
又一杯浊酒下肚,马世清酒意上脸,摇头晃脑道:“仁兄洒脱,我不及也。都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在下寒窗十载,本以为既然不能连中三元,起码也顺风顺水连过三关。
结果区区府试接连落败。家业败了,如今寄人篱下,还得瞧别人脸色过活。”
薛钊劝慰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马兄又何必拘泥于科考一途?”
“咦?”马世清惊道:“好句!”细细回想,确定从未听闻,他立刻急切道:“此句是仁兄所作?不知全文如何?”
薛钊道:“是从旁人家中瞧见的楹联。”
“那想必定然是经学大家所书。”马世清心中复述咀嚼,愈发觉得此句绝妙,一准出自当世经学大家手笔。
待看向薛钊,心里那一丝狐疑尽去,年岁不到弱冠,与经学大家有往来,这样的人哪里像是个捉鬼驱邪的道士?说不得那经学大家便是其家中长辈。
对向的薛钊面沉如水,却在回思脱口而出的哪一句到底出自何处。奈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全然想不出具体出处,于是颇为苦恼。
“得仁兄此句楹联,心中块垒去了大半,快哉快哉,请饮。”
“仁兄也请。”
第三杯酒刚下肚,凉风乍起。薛钊抬头观量,便见铅云转瞬遮蔽皎月。那凉风拍在脸上,能感受到星星点点的雨丝。
马世清大失所望:“要下雨了啊……可恨,本还想与仁兄畅谈一番。”
薛钊也道:“炉边初逢起夜雨,世间聚散不由人。这酒,看来只好下次再饮了。”
“在下如今寄居柴家巷,不知仁兄?”
“那倒是不远,我住桂花街。”
马世清喜道:“果然凑巧。仁兄若得了闲,可去柴家……唔,还是去字水书院去寻在下吧。”
“好。”
风骤雨飘零,勾栏里的看客四散而走。香奴攀上肩头,薛钊与马世清并行而出。
刚到勾栏入口,薛钊便见那先前扇了偷儿一巴掌的大汉抱臂守在门前,四周还散落着几个闲汉。
薛钊脚步一顿,突道:“马兄不如先走,我方才想起还有件事没办。”
“无妨,不若在下先送了薛兄再回返。”
“这倒是不用,左右不过多走两步,马兄还是先走吧。”
“这……也罢,那就再会有期。”
“好。”
马世清领着书童出了勾栏,乘了一辆马车匆匆而去。薛钊迈步上前,本以为那大汉与闲汉会上来纠缠,不料那大汉却好似忘了一般,始终不曾观望过来。
薛钊心中纳闷,暗忖莫非自己想错了?
思忖间,忽有一人拦住去路。
“小哥且慢!”
说话之人身形消瘦,道袍、庄子巾,面相清癯,下颌留着花白山羊胡。
那人上下观量,倒吸一口凉气:“门前堆有一堆灰,南风刮来西风吹,好事人家全兜走,坏事往你身上推。贫道观小哥阴气缭绕,只怕是着了邪法的道啊。”
薛钊心中好笑:我一个修行之人,中不中邪法自己还不知道吗?这是哪里来的江湖骗子?
他略略拱手:“老先生打错了算盘,在下并无余钱。”
略略颔首,错身而过。那骗子倒也不曾追,只朝着他的背影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小哥可莫要不听劝。”
薛钊也不应声,只是脚下不停。
说来也奇,走过一条街,风停雨住,一轮皎月复又当空。
肩头香奴催促薛钊快行:“道士快些走,我要喝吓煞人香。”
“嗯。”
香奴略略回首,随即又道:“道士,有人缀在后面。”
“哦。”
薛钊依旧不急不缓,待转过街角才用余光瞥了一眼。黑夜里那身影小小的,略略比照,薛钊觉着好似勾栏里抓住的那个偷儿。
“道士,不理会吗?”
“不用理。”
横穿半座城,一更前到了家门,迎面却碰到从另一边回返的杏花娘。杏花娘好似兴致不高,手中柳条时不时挥舞一下,偶尔还会踢飞不长眼挡了路的石子。
“钊哥儿?”
“杏花娘……你这是?”
杏花娘鼓着嘴生气道:“家里的大黄昨日就没了踪影,我寻了半日也没寻着,准是黑心的屠户给哄骗了去!我气不过,就去寻了巷口的孙屠户吵了一架!”
大黄?
薛钊脑海里闪过叼走老鼠精的大黄狗。他心中古怪,想着黄狗吞了妖丹,说不准会生出什么变故。嘴上安慰道:“说不准是大黄贪顽,没准过几日就回来了。”
“但愿吧。”
小女娘心情不佳,甚至对薛钊肩头的香奴都视而不见,垂着头自行回了隔壁。
一夜无话,转天大黄狗依旧不见踪影。
薛钊又带着香奴四下逛了逛,又去荒货街想要选一把趁手的剑。奈何买得起的他看不中,他看中的又买不起。
这日回返家门,方才进门,香奴便四下乱嗅,继而说道:“道士,有一股怪味。”
“别是进了偷儿吧?”
薛钊四下检视,却不见家中物品有动过的痕迹,狐疑之下只当自己多心了。
生火做饭,腊肉笋丝、香椿鸡蛋,配着新蒸的粳米饭,一人一妖吃了个肚圆。
刚撂下筷子,外间便传来杏花娘的呼唤声:“香奴香奴,快来瞧瞧我得了什么好东西。”
香奴跳下竹椅,蹒跚着爬出屋外,薛钊负手而出,暮色中就见墙头的杏花娘手中捏着一个团龙图案的糖画。香奴凑到墙根下,攀着墙壁人立而起,鼻头耸动不停的嗅着,粉嫩的舌头更是探出来舔着嘴角。
杏花娘咯咯笑道:“你这九节狼果然势利。”瞥见薛钊跟出了屋,杏花娘连连招手:“钊哥儿过来!”
薛钊走到墙边,杏花娘便压低声音道:“钊哥儿,张伯午间又在门前巡梭了好久,还跟我娘亲说了会话。”
“张伯与你娘亲说什么了?”
“就是问夜里听没听见怪声。”顿了顿,她好奇的追问道:“钊哥儿,你夜里果真没听见怪声?”
“没有。”
“古怪,”她探手垂下手中糖画,逗弄着香奴,嘴中说道:“往常赁屋的人早就受不了嚷嚷着退房了,怎么钊哥儿偏偏无事?”
薛钊笑道:“没准是我福缘深厚?”
“难说……或许是鬼自己走了呢?”
没鬼,老鼠精倒是有一只,还被你家狗子吃了。
夜凉如水,香奴饮过最后半杯吓煞人香,便意犹未尽的爬上床头,与薛钊依偎着入眠。
夜里又起了风,而后或许又是一场春雨。
啪——
咳咳——
刚入睡的薛钊睁开了双眼,身旁的香奴卷着尾巴,一双耳朵来回耸动。
“香奴,可曾听到了声响?”
“听到了。”
啪啪——
咳咳咳——
薛钊与香奴对视,一人一妖分外纳闷。薛钊虽然道行不高,可修的是玄甲经上的功法,与世间法门迥异。妖鬼之流,纵然施了障眼法,入得十步之内他也能感知到。
香奴是妖修,天生嗅觉敏锐,比之薛钊感知的更远一些。夜半拍门,房中咳嗽,一在门前,一在西屋,全都在十步之内,偏偏一人一妖一无所查!
薛钊起身,香奴打着哈欠跳下床头。二者一去开门,一去西屋找寻。
薛钊趿拉着鞋开了门,凉风灌入,门口却空无一物。纳闷间又是两声近在咫尺的拍门声——啪啪!
薛钊探手在房门上一抹,凑近口鼻隐约闻到一股醋味。
便在此时,香奴从西屋回返,嘴里还叼了一物。走近丢掷在地,蹲坐道:“找到了,就是这东西在作祟。”
薛钊定睛一看,却见地上是一只捆了嘴巴的硕大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