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复归来,死当长相思。
薛钊幽幽一叹。海棠树下有海棠,那目光里的望眼欲穿,有希望,有绝望,个中哀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你……贵派孙彦良……孙仙长可还健在?”
薛钊看向出声的昙云法师,她脸上罕见露出一丝慌乱,说道:“海云寺得孙仙长恩惠,家师一直记挂在心——”
薛钊摇了摇头:“我不是玄元观传人。”
昙云深吸两口气,神情平复下来,双手合十道:“贫尼心乱了。”
薛钊点点头,不再理会女尼,只看着眼前的幽魂。
良久,掐诀剑指点出,阴火罩重新将幽魂护佑起来。
待幽魂身形凝实,瞥见薛钊身形,他才说道:“陈娘子可知你已死了?”
幽魂惊骇,身形飘忽晃动:“我……死了?”
薛钊行了两步,穿过幽魂,探手抚了下海棠树,转过身形靠在树干上,说道:“你死时是天成十一年,距今已过去了八十一年。”
幽魂面色凄苦:“原来……我已死了。是了,城中大疫,公婆相继故去,我也染了时疫……”
她身形愈发虚幻,好似下一刻便要消散。
薛钊出言道:“陈娘子死后化作幽魂,在这海棠树下苦等八十一年,为的就是再见一见你的夫君——陈可为。”
“夫君——”
幽魂身形凝实了两分,陈娘子俯身一拜:“这位郎君可识得奴家夫君?”
“并不识得,不过听闻战死在了钓鱼城。”
“夫君——”幽魂掩面而泣,身形又变得虚幻。
薛钊赶忙道:“陈娘子可知永宁将军张永寿?”
“奴家知晓,夫君便是随着张将军出征,去了钓鱼城。”
“张永寿死后化作幽魂,积功被封为渝城城隍庙下金甲侍卫。”
陈娘子又生出一份希冀来,问道:“那奴家夫君呢?他可是……可是成了鬼?能否请这位仙长带我见一见奴家夫君?”
薛钊摇头道:“你夫君……并无张将军的运气。死后魂飞魄散,只怕早已转生。”
“呜呜呜……”陈娘子悲从心来,恸哭不已。
薛钊又道:“我与张将军有几分交情,得知陈书办战死前,曾留下书信一封。”
“书信?”
“虽然城破了,书信不曾带出来,但张将军尚且记得其中内容。”
陈娘子止住恸哭,看向薛钊:“仙长可否告知书信内容?”
薛钊叹息着点点头:“贫道就是为此而来。”
顿了顿,他沉声诵读道:“海棠卿卿如晤:
蒙兀攻城日紧,城破在旦夕之间。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吾本意七尺之躯,当仗义死节。
然临死之际,两股战战,涕泪自流,闭目思卿,几欲搁笔。
转念思之,吾今日不死,来日城破,蒙兀南下,遍地腥云,满街狼犬。吾今日偷生,来日牵连卿卿,思之不忍也!
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不可数计,钟情如我辈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顾汝也。
身死之时,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盼阴司慈悲,放吾魂归,与汝梦中相会。
纸短情长,不能尽书。思之大恸!
”
“夫君啊——”陈娘子委顿在地,掩面恸哭。
薛钊凝眉观望,见其身形虽不稳,却不曾消散。
这一哭,就不知过去了多少光景。待哭声止住,陈娘子突然问道:“仙长——”
“贫道在。”
“张将军可曾说过,奴家夫君死时……可还英勇?”
薛钊道:“陈书办初次上阵,身中数刀,携敌坠城而亡。可称勇烈!”
陈娘子哭着露出笑容:“夫君瘦弱,心地也善,平素连杀鸡都不敢的。他……呜呜……他却总要逞能……呵……”
呜咽两声,擦了擦眼泪,陈娘子道:“也好,夫君得偿所愿,奴家好歹也知晓了夫君的下落……仙长?”
“陈娘子请说。”
“蒙兀后来可南下了?”
薛钊顿住,看向昙云法师。
昙云法师开口道:“天成十一年秋,神武帝亲率西北边军截断蒙兀大军退路,魏国公领西南狼兵进驻渝城。两军围攻,蒙兀大败,斩首三万余,尸横遍野。”
陈娘子轻笑一声:“好,夫君没白死……没白死……就是不知可曾有人替夫君收尸,总不好做个孤魂野鬼。”
昙云道:“魏国公复钓鱼城,遣士卒收敛阵亡烈士遗骸,于城外立衣冠冢。天成十二年春,神武帝班师还朝,于金陵设忠烈祠,钓鱼城阵亡将士,有名有姓者尽列石碑之上。”
“如此,奴家便放心了。”陈娘子看向薛钊:“奴家浑浑噩噩,在此游荡不知多少年头,仙长此番可是为了收摄奴家而来?奴家心事已了,请仙长动手吧。”
薛钊看着身形凝实的陈娘子,心道这哪里是心事已了的样子?
“不忙,陈娘子心中可还有未竟之事?”
陈娘子摇了摇头:“奴家只是想再见夫君一面……想来是不能了。”
薛钊沉默了下,说道:“陈娘子小字海棠?”
“是。”
薛钊指了指海棠树,道:“陈娘子可记得这株海棠是何时有的?”
陈娘子面露困惑之色,想了想,说道:“奴家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早前这里是没有海棠的。”
“嗯——”
“仙长为何问起这个?”
薛钊道:“寻常幽魂,抵不过罡风侵蚀,须臾便要消散。可陈娘子却顶着罡风足足八十一年——”探手抚了抚树干:“——贫道只是好奇,既然陈娘子不记得这海棠,那海棠为何要护佑陈娘子足足八十一年?”
陈娘子怔住,痴痴地看着斑驳的树干,枝头的红粉,幽幽道:“夫君曾说过,若是……若是他死了,便化作一株海棠,开出满树红粉,为奴家遮风挡雨……”
“阿弥陀佛,佛曰: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昙云法师待要再说,看着薛钊摇头,便止住话头,只幽幽一叹。
陈娘子挣扎着起身,痴痴地抚着斑驳树干,道:“仙长,夫君是化作了这海棠吗?”八壹中文網
薛钊沉默着点点头。
陈娘子喜极而泣:“原来夫君早已归来,奴家却不知。”
她面上笑容和煦,带着一分满足,环臂抱住海棠树。俄尔,身形一点点消散,只留下好似梦呓一般的声音:“夫君——”
薛钊踱步,停在昙云法师身旁,转身看向海棠树。好半晌,那幽魂再没从树中走出。想来,陈娘子不会再出现了吧?
木鱼声停息,昙云法师道:“道长诳骗陈娘子……不太好。”
薛钊释然一笑:“原来法师也不信轮回报应之说啊。”
昙云口诵佛号,对其怒目而视。
所以,这便是薛钊不喜佛门的缘故。明知是假的,自己不信,偏偏要百姓去信。
世间或许真有轮回,那轮回也不是如佛经说辞那般运转。七魄消散,三魂离散。纵然机缘巧合,投胎时依旧是原本的三魂,可失了前世记忆,又与前世何干?
薛钊暗忖,那自己又算什么?零星的前世记忆,小时只当做那是光怪陆离的怪梦。
薛钊短暂离去,回来时手中多了一柄锄头。闷声不言,去到树下胡乱掘土。
昙云看了半晌,忍不住道:“道长又要做什么?”
薛钊锄头不停,头也不抬道:“这海棠树只是寻常,哪里护佑得了陈娘子八十一年?我倒要看看这树下到底藏着何物。”
昙云默然,却也不曾离去,只是端坐一旁静静的看着。
过了许久,四周的泥土堆起老高,薛钊突然停了下来。丢下锄头,探手扒开泥土,从中拾起一枚乌黑的物什。
那物什好似锥形,乌黑而有光泽。
薛钊纵身跳出土坑,举着东西笑道:“有了。”
昙云只看了一眼,当即神色为之一变,惊道:“定魂珠!”
“法师认识此物?”
昙云点点头,神色复杂道:“此为高僧舍利子所炼化法器,名为定魂珠,佩戴此珠可防邪魔,护佑神魂……”
昙云怔住,原来是因着此物,那陈娘子才在树下苦等了八十一年。
薛钊看了看手中捏着的定魂珠,心中有些嫌弃。他行过去,将定魂珠塞到茫然的昙云手中。
“你——”
“既是佛门法器,我留了也没用处,便送与法师了,勉强算得上是物归原主。”
昙云深吸一口气,攥紧定魂珠,不敢置信道:“阿弥陀佛,道长可知定魂珠珍贵?”
“嗯。”
“那道长为何平白送与贫尼?”
薛钊笑道:“我说了啊,既然是佛门的,那就物归原主。”
倘若是一柄法剑,薛钊或许就留下了。这佛门的东西,用不上不说,还会招惹和尚们嫉恨,不如送了出去。
且玄甲经有云:修行之道,外力不可凭,外物不可恃,久之必损修行。
挥挥手,薛钊返身而行:“乏了,法师回见。”
昙云握着定魂珠心神不稳,好半晌才舒出一口气,定住心性。继而瞥见那硕大的土坑,便捡起锄头,一点点的填土复原。
转过天来,薛钊晨起才从书墨口中得知,马世清今早才宿醉而归,如今正在酣睡。
刚练过桩功,改称半夏的杏花娘便提着食盒一阵风也似的冲进了庭院。
“钊哥儿钊哥儿,那石桥边的海棠树花败了,菘蓝姐姐说小姐过两日就搬回云秀楼,到时我得了空就来寻你……与香奴。”
小女娘笑颜如花,薛钊却极为诧异:“海棠树上的花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