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泠风吹不眠。晓霜一例白阑干。调筝弦上怯余寒。
梦里心音弹又涩,眸中秋水止还潸。
花期迟误又经年。
薛钊止步朱漆大门前,门上画着八卦阴阳鱼,两侧门柱有楹联:天地君亲师恩泽法界;仁义礼智信道贯古今。
扭头观望,那下方的李家瓦子已然熄了灯火。鼓声自山上传来,那是五福宫的止静鼓。
迈步入得山门,便见左右各有三间房,西侧是老君殿,东侧则为住持居所。
正前方是五开间的城隍大殿,檐柱上黄底红字赫然有联:“阳世三界积善作恶皆由你;阴曹地府古往今来放过谁”。
门柱上亦有联:“进庙来先问平时所行何事;归家去莫忘今日俯首通诚。”
进得大殿,昏黄烛火中,但见主神城隍爷高高在上,威严地端坐在居中神位,左右侍从“赏善”、“罚恶”分立两侧,东西两边依次侍立着十八判官。
薛钊细细观量,城隍泥塑双目不见华彩,莫非城隍不在?
左手掐法诀,右手剑指抹于双目,待再睁开眼,四周骤然一变。
城隍主位空空如也,两侧倒是有阴司鬼兵手持水火棍,左侧案首端坐一鬼吏,须发皆白。瞥了薛钊一眼,旋即起身拱手:“不知仙长为何而来?”
薛钊稽首回礼:“城隍可在?”
那鬼吏道:“不凑巧,城隍今日外巡,不在庙中。”
“六房曹吏符好礼可在?”
“符好礼随城隍而去。”
薛钊皱眉,总觉得事有蹊跷。他问道:“敢问阁下是?”
那鬼吏道:“在下勾押推勘案判官崔应祯,不知这位仙长上下?”
“薛钊。”
“唔……薛……嘶!”那判官倒吸一口凉气,绕过桌案躬身而拜:“原来是华蓥山薛仙长当面,在下失礼了!”
薛钊暗忖,这华蓥山的虎皮果然好用,可惜却不能冒用。他当即道:“我并非华蓥山传人。”
崔应祯打了个哈哈,道:“仙长说不是便不是……仙长还请落座。”
薛钊摆手道:“不了,崔判官,我今日只为一事。”
“仙长请说。”
“我借住柴府,今日窥得柴府中人阴煞缠身,应是被恶鬼纠缠。敢问崔判官,城隍治下,怎会有恶鬼害人?”
“这……”崔应祯揪着胡子,沉吟一番道:“薛仙长,实不相瞒,近来城隍庙中实在抽不开人手。”他抬手一指:“仙长且看,而今判官只剩在下,鬼兵若干,夜游神一人。这个……这人手不足,力有未逮也是有的。”
“这却奇了,”薛钊道:“城隍与其他判官不好好待在城隍庙,怎么反倒跑出去巡视?”
“仙长有所不知啊。”崔应祯叹息一声,诉起了苦。
却是半月前有龙虎山高道经渝城入了南川,与那魔教妖人斗过一场,妖人负伤而走。高道自然不肯放过,便敕令各地城隍抽调鬼兵,四下找寻那妖人下落。
“原来如此。”薛钊将信将疑观望崔应祯神色,却瞧不出古怪。
崔应祯又道:“既然仙长告知,本官断无坐视不理之理。来呀,点一对鬼兵去往柴府,缉拿那害人恶鬼。”
左右呼喝一声,当即有两名鬼兵越众而出,提着枷锁、锁链,化作阴风便出了城隍庙。
薛钊颔首,稽首道:“如此,我不便多待,崔判官辛苦。”
“称不上辛苦,本官送仙长。”
崔应祯恭恭敬敬将薛钊送出山门外,薛钊走出百十步,回头张望,却见这老鬼依旧立在山门。
鬼有境界之分,也有善恶之分。厉鬼为复仇,仇怨了而身散;凶煞为执念,只知害人而并无神志;恶鬼吞人元精,可算食人恶鬼!
此番纠缠柴如意的是恶鬼,薛钊怕香奴应对不了,便加紧了步子。夤夜之下,薛钊纵身上了房顶,飞檐走壁,朝着柴府直扑而去。
…………………………
一更鼓响过,万籁俱静。
三花猫叼着方才捕捉的猎物缓缓而行,穿过草木花丛,而后陡然定住。眼前幽绿眼眸拦住去路,三花猫威胁着做声。
那幽绿眼眸眨了眨,俄尔散发出骇人气势。
三花猫惊得炸了毛,丢下老鼠扭头便跑。那老鼠落地,吱吱两声,四肢乱蹬,旋即肝胆俱裂而亡。
香奴自花丛蹒跚而出,伸出爪子拨弄了两下,便没了兴趣。她攀上杏树,蹲坐花果之间,粗大的尾巴自然垂下,焦躁地来回摆动。
那树上的杏子坐了果,指甲大小,看着就酸涩。香奴想着,总要过上几个月才能吃到甜杏。
她抬头张望,云秀楼的二楼亮着灯火,细碎的声响传入耳朵,楼中的女子却已张罗着洗漱歇息。
道士呢?何时回来?城隍庙里的城隍凶不凶?
香奴习惯了与道士作伴,这般分开来做事,心中总是有些不安。
缺了一隅的银盘高悬,香奴便想起夏日里,自己与道士躺在小院里。道士说着漫不着边的话,香奴起初不信,后来听多了,就有些信了。
道士说过,有一种饮子很甜很甜,叫劳什子的肥宅快乐水。香奴一直想喝,可惜道士说就连他也喝不到。也不知很甜很甜是什么滋味。
思绪收回,香奴鼻头耸动嗅了嗅,丝丝缕缕的恶臭味扑鼻。
“来了。”香奴攀上树梢,朝前门眺望过去,便见两大一小,三个虚影自柴府正门穿门而入。
略略观望,那三个虚影不来云秀楼,反倒冲着中路正房而去。
香奴想了想,跳下树梢,略略奔行,身形陡然鼓胀得好似豹子大小,跳上墙头,三两个纵跃,便跳进了正房中院。
略略等候,三个虚影越过月门便到了近前。
小的那个看着好似婴孩,两个大的,一个满脸橘皮的鬼婆婆,一个好似刚成婚的妇人。
鬼婆婆身着五彩服,妇人则一身红衣。
香奴眨眨眼:“鬼母!”
鬼婆婆瞥了一眼:“哪里来的小妖?莫要耽搁老身做媒。”
“做媒?”
“老身此番为我家大王问名而来。”
“什么是问名?”
鬼婆婆一顿,旋即笑道:“无知小妖,老身懒得与你纠缠,快快退下吧。”
“不退。”香奴摇头。
“为何不退?”
香奴认真道:“你们太臭了,不是好人。”
那鬼婆婆怪笑道:“老身是鬼,自然不是好人。你这畜生既然不识趣,那就休怪老身使手段。”
言罢,鬼婆婆身形飘忽,双掌铁指入钩,朝着香奴抓来。
香奴好似不曾反应过来,瞪眼看着那鬼婆婆疾速抓来。待到了近前,香奴身形又再鼓胀,眨眼化作熊怪。
鬼婆婆的双爪原本奔着香奴胸口,刻下却变成了小腹。还不待鬼婆婆应变,硕大的巴掌从天而降,轻飘飘地扫在鬼婆婆身上。
鬼婆婆凄厉惨叫,身形倒飞出去砸过墙面,没了踪迹。
香奴低头眨眨眼,道:“只是玄鬼啊。”
俄尔,那鬼婆婆穿墙回来,身形虽完整,可左半边身子却飘忽不定。
鬼婆婆厉声道:“这妖古怪,你来纠缠住,老身先去办了正事。”
鬼母不言不语,那鬼童哇哇怪叫,身形飞起来绕着香奴兜转。
鬼婆婆朝正房而去,香奴想要阻拦,却又被鬼母拦住。鬼母、鬼童合体,又有个说法,名为子母煞。
境界或许只为玄鬼,可却极为难缠。杀了鬼童,鬼童便从鬼母腹中凝聚;灭了鬼母,鬼母又听鬼童呼喊凝实。若想灭之,非得将二者同时剿灭不可。
香奴缩小身形,与二者纠缠起来,虽不会为其所伤,却也一时间奈何不得,只能看着那鬼婆婆穿入正房。
斗了片刻,香奴忽而停手。那子母煞见香奴停手,便与其成掎角之势,看顾着香奴。
半晌,鬼母忍不住道:“你……为何停手?”
“你伤不得我,我奈何不得你,再斗下去也是无益,不如停手。”
夜凉如水,香奴说得理所当然。柴家的事与她和干?若不是道士发了话,她才不会理会这麻烦的子母煞。
倘若惹上子母煞的是道士,香奴想着,也许自己会很生气吧?
她摇了摇头,若是道士,眨眼间就能灭了这子母煞。
思忖中,鬼婆婆自正房飘出,橘皮般得面孔笑得好似番芙蓉:“事成矣!”
看了眼与子母煞对峙的香奴,鬼婆婆愤恨道:“今日老身有差事在身,来日必报今日之仇。走!”
两大一小三个身形悄然远去,消失无踪。
香奴恢复原本大小,攀上墙头,朝着后园行去。
衣袂挂风之声渐近,香奴停住身形,抬头就见高悬的银盘里,一条黑影飞身落下。
“道士!”
薛钊落在墙头,探手揉了揉香奴的头:“有阴气,可是恶鬼来了?”
香奴就道:“来了,我打不过。”
矮身抄起香奴四下查看:“可受伤了?”
香奴摇头:“不曾呢。”
她心中想道,若是那不开眼的子母煞敢招惹道士,她必然会拼着损了道行也要将其剿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