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焕然一新。
巧娘打了清水泼洒天井,珍娘在东厢厨房里哆哆哆地切着什么,薛钊牵着香奴缓步进来,春娘便咚咚有声的出得门房,伴在左近粗着嗓门说着。
“一斗米,三斗面,面又涨了一钱银子,额要多买些备着,那米店死活不肯多卖;又买了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给两个小的买了被子。公子点算点算,拢共剩下九两四钱银子。”
薛钊停步,笑着道:“你留着日常花用……”瞥见东厢里衣裳破烂的巧娘,他又道:“回头给巧娘、珍娘置办两身衣物。”
“好。”春娘笑得没了眼睛,心中只道总算寻到了好雇主,就是不知薛公子能不能受得了自己的饭量。
想到此节,春娘顿时没了好心绪。
香奴手中提着一瓮稠酒,却是方才兜转回来时路过宋家脚店买的,名气尚且不知道,但那味道的确勾人。
她还扫听到圆通寺左近有个东郭瓦子,遥遥看着人山人海,想来一准很有趣。可惜今日事多,便只能择日再去游逛。
香奴撒开拽着薛钊的手,奔进正房,俄尔便嚷道:“道士,家里好干净呀!”
薛钊经过珍娘身旁,小女娘便屈身道了个万福,薛钊摆摆手:“家中自在些就好,我与香奴没那么多规矩。”
略略驻足,看向东厢里,他又随口问道:“巧娘会做饭?”
黑炭头也似的巧娘便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羞怯着道:“从前家中开了食肆,奴家也总帮手的。”
“哦,那巧娘准备晚上做什么?”
“春娘买了些羊肉羊杂回来,公子若是吃得惯,奴家来做葫芦头泡馍可好?”
“好。”薛钊应下,刚要迈步,便见天井里多了两盆绿植。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春娘便在一旁道:“方才巷子口有贩树苗的,额就想着买两棵,也给家里添点绿意。”
“不错。”薛钊忽而思忖起来,随即招招手让珍娘上前,跟着便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个纸包来。
纸包展开,内中却是几十粒细小的辣椒种子。薛钊将之递给珍娘,指着天井两侧留待种花草的空地道:“将这种子种下,隔几日浇浇水就好。”
珍娘便好奇道:“公子,这是何物?”
“辣椒……一种菜。”
“菜?”珍娘便道:“那不如种在东厢外,左右那块菜圃也是空着。”
是了,这长安的院子与四合院稍有不同,东厢朝西挪了几尺,于是便留出外墙与东厢之间的一处空地,寻常人家都用来做菜圃。
薛钊便颔首:“好,总之便交给珍娘了。”
“公子放心,额肯定照料好。”
小女娘小心翼翼收好纸包,薛钊便返身进得正房。方才进来,便见香奴已然开了稠酒的泥封,就用茶杯倒了,刻下正双手捧着牛饮。
“贪嘴。”
香奴放下杯子咂咂嘴:“我就是尝尝味道。”
“那味道如何?”
“酸酸甜甜的,好喝。”
日头西斜,厨房里飘出熬煮羊肉的香气,香奴坐不安稳,鼻子使劲乱嗅,到底忍不住跑出去观量。过了会又跑回来,面色古怪道:“巧娘煮了羊肠、羊杂碎,说是要做葫芦头泡馍。”
“你不想吃?”
香奴歪头道:“有点……不过闻着很香。”
她没化形之前,偶尔还会自己跑去捕猎,逮了猎物虽然也吃内脏,却极少碰肠子之类的,那实在不干净。
薛钊便道:“那香奴一会尝尝,巧娘肯定洗干净了。”
“嗯。”
没一会,饭食做得。珍娘往返两次,端来了两海碗的葫芦头泡馍,内中羊肉多、白肠少。
香奴抄了筷子尝了尝,顿时胃口大开,配着稠酒将一海碗吃得精光。她吃罢了,这才想起来问:“她们不吃吗?”
“唔,她们在东厢吃。”
“为什么?”
“规矩就是如此。”
香奴就皱眉,说道:“这规矩不好。”
薛钊笑道:“是不好。不过你现在叫她们来,她们怕是也吃得不自在,不如就先这样吧。”
香奴若有所思,寻到东厢里看了一圈,回来蹙眉道:“她们碗里的肉好少,白肠也少。春娘碗里看着好似清汤,却足足吃了好些个馍。”
馍便是死面的饼子,薛钊吃两个就饱了,那春娘却吃了好些个,也不知有没有十个……果然那身力气不是白来的。
薛钊便问:“厨房里可还有葫芦头?”
“还有的,巧娘说是要留着给我们早晨吃。”
“去给她们分了吧,早晨再做便是。”
“好。”
小女娘一阵风也似跑进厨房,端了装着葫芦头的汤盆进得东厢。
一个门房两个丫鬟见她去而复返,顿时又起身问候。春娘心中更是惴惴,生怕被主家呵斥吃得太多。
不想,香奴抄起勺子便将汤盆里的葫芦头给她们分了,每人碗中都多了两勺满满的羊肉、羊杂。瞥见春娘还愣着,香奴干脆将那汤盆摆在了春娘面前。
“道士说了,葫芦头不留过夜,明早再新做就好。”顿了顿,香奴又盯着春娘道:“你还够吃吗?不够便再去烙些馍吧,羊肉没有了。”
“额……”春娘顿时鼻子一酸。她生得不好看,又天生吃什么都长肉,小时候便遭尽了白眼。也是前几年去做女相扑,能赚银钱了,爹娘兄弟这才稍稍给些好脸色。
这半年来做不得女相扑,赚不得银钱,爹娘兄弟便又冷嘲热讽。她方才还拿定心思,定要控制着吃。可奈何肚中好似无底洞一般,越吃越饿,不自查地便吃了十个馍。
本以为主家就算嘴上不说也要给她脸色,不想却是这般。
眼中腾起氤氲,春娘强忍着起身道谢:“谢,谢过少夫人。”
“哈?不用客气。唔,你们……你们多吃,便是如此。”香奴丢下一句话,不自在地行出东厢。心中却暖暖的、沉沉的,她忽而有了明悟,原来与人为善也会让自己好似吃了蜜糖般满足。
夜阑人静,西厢、门房灯火早熄,正房里亮着烛火。薛钊趺坐炕头,五心朝天,默默修行。香奴趴在炕稍,借着烛火摆弄着那枚鹅卵也似的碧绿蚕茧。
良久,听得薛钊长长吐息,香奴便爬起来道:“道士,这炕好生硌得慌,不如床榻舒服。”
“到冬天你就不这么想了。”
“哈?”
薛钊笑而不语,起身落地,舒展了下身形。略略倾听,刚好更夫敲梆子而过,原来已是二更天。
探手取出怀中龟甲,轻轻抛起,又悬停于手上,过得须臾,那龟甲兀自在滴溜溜乱转。
香奴在一旁便道:“莫非这龟甲坏了?”
薛钊摇了摇头,不得而知。略略思忖,他说道:“或许旁的龟甲便在左近吧。”
“左近是多远?”
“方圆十里。”
薛钊思忖着,此前在渝城时龟甲也是这般,最后在柴家寻到了第二块。这第三块却不知又应在何处。
收起龟甲,薛钊按下心思,招呼道:“走,去会一会那灵佑王。”
“好。”
大手牵小手,一人一妖出得正房,香奴陡然放缓脚步,好似生怕惊动了院中人。薛钊便笑笑,略略挥手,于是月色便掩去了他们的身形与声息。
出得自家,香奴便道:“那图好生古怪……道士,那图留在家中,你就不怕丢了?”
薛钊便道:“演真图有七重禁制,我炼制了三重,莫说是偷儿,便是化神乱闯也要吃瘪。”
刚出得巷子,便有阴风自身前刮过。薛钊与香奴顿足,便见提着灯笼的夜游神乘着阴风遁走,其后还追着几名红衣黑甲的阴兵。
正思忖着出了何事,便见几名阴兵追上夜游神,抄起兵器一通乱打,边打边叫嚷:“额叫你捞过界!不知东城乃是额们灵佑王的地界?”
那夜游神惨叫:“在下只是经过,不曾巡视啊。”
“额叫你犟嘴,给额打,打得瓜怂城隍都认不出!”
阴风阵阵,几名阴兵与那夜游神纠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出谁是谁。
薛钊与香奴对视一眼,顿时不知如何评说……敢情这阴司地府也闹内讧啊。
薛钊牵着香奴朝东行了百十步,便到得灵佑王庙前。
庙门大敞四开,庙祝不知去了何处。
定睛观量,便见正门有楹联:阳世奸雄违天害理皆由己;阴司报应古往今来放过谁。
迈步入门,行一阵到得大殿前,便见又有楹联:公正照敷冤者释而屈者伸一统冥阳之主;威灵响应功可扬而过可抑万方赏罚之尊。
进得正殿里,迎面就见顶盔掼甲、方面凸肚的神像端坐神位,两侧泥塑不见持笔判官,反倒个个顶盔掼甲、手持刀兵。
香奴仰头瞥着灵佑王,说道:“灵佑王在家呢。”
“嗯。”薛钊手掐法诀,抹了自己与香奴的双眼。
睁眼便见眼前一变,殿内灯火通明,正座有一方面凸肚老汉,一手提笔,一手端着酒盏,皱眉沉思,神色不耐。
俄尔毛笔摔落,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老汉骂道:“写个甚地烂怂公文,额活着都没写过,死了凭甚地要写?”忽而瞥见薛钊与香奴,老汉一惊:“咦?这是谁家的小娃娃,生得怪好看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