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丝黛拉毫不意外地出名了。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新来的神女里有一个叫“艾丝黛拉”的女孩,不光长得漂亮,而且头脑异常灵活,几句话就把刻薄的凯瑟琳嬷嬷堵得哑口无言。
最关键的是,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聪慧而感到得意,也没有因为让凯瑟琳嬷嬷吃瘪而傲慢不已,待人处事始终亲切又温柔。女孩们都愿意亲近她,跟她说话。
但就像神殿里,不止凯瑟琳嬷嬷贩卖铅粉一样,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艾丝黛拉。
另外几个被断绝财路的嬷嬷,就恨她恨得要死,恨不得把滚烫的热油灌进她那张多嘴多舌的小嘴里。
尽管凯瑟琳嬷嬷曾苦口婆心地劝她们换一条财路,但要她们舍弃囤积在小隔间的铅粉,无异于在身上剜下一块肉。她们原本可以大赚一笔的,都怪艾丝黛拉那个小贱人!
几个嬷嬷凑在一起,开始讨论怎么惩治艾丝黛拉。
她们能在神殿里贩卖铅粉,自然有进货卖货的渠道和人脉。那些唯利是图的行脚商人,能给她们提供一切可以买卖的东西。
嬷嬷们集思广益,翻遍了图书馆里的古籍,终于想出了一个绝佳的惩治办法——诱骗艾丝黛拉喝下“爱情药水”,让她失去贞洁和声望,被狠狠地赶出神殿!
几个嬷嬷兴奋得直搓手,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试想,一个庄重自尊的女孩,刚成为神女,就靠聪慧的头脑赢得了所有人的喜爱,却在旦夕之间变得放/荡不堪,跟男人——并且有可能是洁身自好的神甫——行苟且之事,她会被人怎样议论呢?
她会被尖刻的谣言勒死,被积少成多的唾沫星儿淹死;即使被赶出神殿,仍然会被人戳着脊梁骨刻毒地咒骂。她的脸蛋儿再漂亮也没用,头脑再聪明也没用,女人一旦背上荡/妇的骂名,一生就已经结束了。哪怕她的身体还活着,她的精神也已经死了。
嬷嬷们越想越兴奋,当即展开行动。
她们在行脚商那儿买下了所有能制成“爱情药水”的材料——比如,刺荨麻、红罂粟、鳄鱼卵、犀角粉,以及蜥蜴的眼睛。这些都是她们在古籍上看到的配方。其中,刺荨麻的配方来自亚述帝国的楔形文字板;鳄鱼卵、蜥蜴眼、犀角粉,则来自神秘的东方。
神殿禁止神职人员炼药,一旦发现,即是重刑。
几个老嬷嬷为了能毁掉艾丝黛拉的一生,不得不蜷缩在几平米的小隔间里,睁着一双半瞎的老眼,轮流守着炼药炉。
因为隔间十分窄小,嬷嬷们只能挨着药材坐下,谁知没过多久,皮肤就被刺荨麻蛰得刺痒难耐。她们一边龇牙咧嘴地挠痒痒,一边被炼药炉散发出来的热气,闷得满头大汗,差点晕厥过去。
就这样,三天之后,嬷嬷们历经苦难熬制出来的“爱情药水”,终于出炉了。
尽管为了这瓶药水,她们失眠了好几天,青黑的眼圈拖到了蜡黄的脸颊上,胳膊腿儿全是刺荨麻蛰出来的毒包,但想到艾丝黛拉马上就要失去现有的一切,她们仍然兴奋地狂笑了起来。
·
艾丝黛拉睡了一个不太美妙的午觉,面色阴郁地坐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散地披上神女的法衣。
她梦见了死去的母亲。
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她的影响很小,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现在才发现,她可能从未忘记母亲苍白的面庞。
她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庸俗的女人,出身贵族,头脑简单得让人相信她的灵魂是纯白色。她相当迷信,坚信梦见蛇会有厄运,梦见老鼠则是神灵发出警示,有人马上要谋害你;梦见被小猫咬了一下,则预示着丈夫马上要有新的情妇,婚姻生活即将动荡不安。
为了能留住丈夫的心,她在脸上涂铅粉,口服由砷毒制成的美白丸,甚至强忍着恐惧,吩咐侍女把水蛭放在自己的耳后,任由水蛭吸血,使面庞失去血色,变得像纸一样苍白。
在神圣光明帝国,女子十四岁即为成年,男子则是十六岁。所以,十四岁之前,艾丝黛拉一直和母亲住在一起。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能听见母亲一边命令侍女勒紧束腰,一边因束腰过紧而发出凄婉的哀叫声。
她母亲不仅自己疯了似的追求细腰,而且勒令她也必须穿上束腰,每个月还会检查她腰围的尺寸,要是发现她的腰一点儿也没瘦,就会发出母牛般沉闷的哀叹。
十三岁那年,她的母亲在火红的枫树下陷入了永眠。
当时是深秋,她愚蠢的母亲却仍然穿着薄如轻纱的长裙,脚蹬露出脚趾头的丝绒拖鞋,毫无血色的脸庞上贴着闪闪发光的星形贴纸。那些贴纸却早已盖不住她脸上丑陋的斑点。
没有人害她。
她是为了美丽而死,最不值当的一种死法。
艾丝黛拉没有难过——她也不知道怎么难过——她只希望母亲下辈子能有一副聪明的头脑,不要再琢磨这些无用的驻颜手段了。
她一直以为母亲对她来说,就像是篝火燃烧时迸出的几颗火星,猛地闪亮一下,便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直到看见这群女孩,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那个美丽庸俗的女人。
这些年来,她几乎不敷粉,不追求纤细的腰肢,也不追求苍白的肌肤,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她表面上心里只想野心、权术、生杀予夺,不受周围的事物干扰,也不为身边发生的一切所动,实际上一直在与不公的命运搏斗。
她不想重蹈覆辙母亲的命运,也不想看见身边的女孩屈从于那样的命运。
这大概是她心中唯一正派的想法。
艾丝黛拉眉头微蹙,两只手捂住心口,感受了一会儿心脏的搏动。
真不可思议,她居然也有一颗善心。
善良的艾丝黛拉被敲门声打断了沉思冥想。
她站起来,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嬷嬷。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隔着一段距离,艾丝黛拉都能闻到那汤药散发出来的催/情/药味。
艾丝黛拉:“……”
她眨了眨浓密纤长的黑睫毛:“嬷嬷?”
“听说你完整地背出了《颂光经》,”老嬷嬷满面慈祥地说道,“这可了不得!要知道,从来没有神女能背完那本难以理解的经书,你却做到了。你当之无愧是这一批最优秀的神女,神使阁下会注意到你的虔诚和才华的。”
艾丝黛拉对老嬷嬷回报了一个微笑:“能得到嬷嬷的认可,我很高兴。”
“这是主教阁下奖励给你的汤药,”老嬷嬷将汤药递到她的面前,“喝下它,你就能听见你渴望听见的天机……只有历届最优秀的神女才能享用这么神奇的汤药,快喝下吧,然后感谢主教阁下的恩赐。”
艾丝黛拉非常轻柔地笑了一下。
听见她的笑声,老嬷嬷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艾丝黛拉怎么可能喝下这碗汤药?
虽然她体内有一定的抗药性,普通毒药都对她无效,但她又不是失去了双手双脚,凡是喂到嘴边的毒药,都会乖乖地喝下去。
“嬷嬷,您知道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嬷嬷,用那种十分乖巧的小女孩才有的语气说道,“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女孩,我心肠很坏,满肚子坏心眼……”
她说着,往前一倾身,凑到老嬷嬷的耳边,发出轻而又轻的气声:“我毒死了爸爸和哥哥,我妈妈觉得我无药可救,把我送到了德高望重的司铎身边,希望我能忏悔犯下的罪行,从此踏上正路……然后,您猜发生了什么?”
刚好此时,神殿低沉的钟声响了起来。
那钟声是如此神圣,仿佛一首气势恢宏的辉煌史诗,响彻午后的晴空。
艾丝黛拉则像是那钟声幻化而成的纯洁精灵——她纯朴无邪的眼神,小扇子似的黑睫毛,粉红的面颊,玫瑰花瓣一样小巧鲜红的嘴唇,无一不向人们展示她是多么天真纯洁。
然而,这个无害的精灵却在说着刻毒无比的话语:“我把司铎也杀了。”她竖起两根手指,大拇指微微翘起,比作手/枪的模样,“砰的一下,他就倒下了。”
说完,艾丝黛拉歪了歪脑袋,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上不存在的烟雾。
老嬷嬷吓得心脏都要裂开了。
她为神殿服务了这么多年,自然去过异端裁判所,见过一些穷凶极恶的罪犯。艾丝黛拉眼中的凶光是真是假,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女孩手上真的沾过血!
老嬷嬷的手心顿时变得像死人一样又冷又湿。她滑稽地张着嘴,倒退两步,抖如筛糠地想要逃跑。
与此同时,艾丝黛拉上前了一步。
看着放大的漂亮脸蛋,老嬷嬷吓得魂都飞了,全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完全忘了自己到这里来,也是做杀人的勾当。她手足无措地挥着手,想要把艾丝黛拉赶开,却失手摔破了手上的汤碗。
艾丝黛拉柔声说道:“嬷嬷,这碗汤药根本不是主教命令您送来的吧。假如我把地上的碎瓷片交给主教,告诉他,您想用催/情/药陷害我。您猜,他会怎么处置您呢?”
老嬷嬷连她是怎么发现这是催/情/药的,都忘了计较,连忙蹲下来,慌里慌张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艾丝黛拉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会儿,见时候不早了,午课要开始了,便一脚踩在了老嬷嬷收拾碎瓷片的手背上,走了出去。
碎瓷片扎进了手心。老嬷嬷疼得龇牙咧嘴,满头都是冷汗,想要大声惨叫,却怕引来围观,节外生枝,只能一边哎哟哎哟地痛呼,一边用血淋淋的手捡完了碎瓷片。
这狂妄又恶毒的小妮子!
等着吧,她会让这小妮子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的!
杀了司铎是吧,这可是上火刑架的大罪。她会禀告神使大人,让律法来声张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