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暴雨拍打着窗扉,噼里啪啦的水声已经持续响了大半个晚上,伴随着深不见底的暗夜,混沌着整个世界。
现实和噩梦互相撕咬,却谁也无法彻底吞噬对方,最终恶狠狠地混作一团,再也难以渭泾分明。
冷,真的很冷,一如三年前那深不见底的汹涌河水。
噩梦中的血腥惨烈一帧一帧地播放、重复、无限放大……
“为什么不信我?”
……
“为什么要杀了我?”
……
“为什么你这么无能?”
……
曾经熟悉的一张张脸上绽开怨毒的表情,声声泣血地质问着她。
而她只能沉默,哑口无声的沉默……
“怪物——”
安停舟的脸近在眼前,轻笑着凝望着她,眼睛里盛满了残忍的笑意。
我不是!不是!
“连绵,连绵……”
不!
“连绵……”
看不见底的黑暗里,忽然出现了……一束持之以恒的微光。
熟悉的声音微弱却执着地撞击着她的耳膜,一下又一下,不知疲倦,企图唤醒她那已沉入无尽深渊的微薄意识。
“不要!”
她迅速从枕头下抽出了个什么东西,狠狠往前方一划,仿佛这样,就能撕开那令人窒息的噩梦,从而得到短暂的救赎。
“嘶——是我啊,醒醒……连绵,连绵……”
这声音?
重重黑雾退潮一般地散去,终于吝啬地多露了那么一丝光进来,但是……足够了,她如同溺水已久的人一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每一寸毛孔都在绝望地渴望着光明,终于,她战胜了一切,将自己从那黑暗里一点点剥离了出来。
……衍之?
顾连绵的眼睛渐渐聚焦,也看清了近在咫尺之人熟悉的俊脸。
是那个一直把她当作正常女孩看待的方衍之,是那个细心呵护着她包容着她的方衍之,是那个和她并肩作战共与黑暗斗争到底的方衍之……是他啊,是重新让她入了红尘的方衍之啊,不是安停舟,不是那些阴沟里的恶蛇毒虫。
她被方衍之紧紧握住了手腕,而她的手上……有一把尖端已经沾染了血迹的水果刀。
——自从三年前起,她每每睡觉总是要在枕头下压着一把匕首,否则断然无法入睡,这么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
可是……她到底干了什么?
顾连绵不顾他的抗拒,眼疾手快地拉过方衍之正要背到身后去的右手,果不其然,在他的手心里寻到了一道触目惊心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真的伤到他了……
“呃……没啥的,你别那个表情,看得我心慌。”
顾连绵面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七分愧疚两分呆愣,而剩下的一分……方衍之也看不懂。
“我……”
她无意识之下捏着男人手腕的力道很大,再加上今天是个方队长手腕要出点故障的倒霉阴雨天,这么一下了死劲的一捏,方衍之一声将要出口的哀嚎堪堪咽进了嗓子里,冷汗也刷地冒了出来。
虽不比上次严重,但也够他喝一壶了。
当然,方衍之如果愿意,完全可以轻易挣开,毕竟两人的力气完全不在一个级别里,但他愣是一动也没动,就那么任由着那只来自他心爱之人的手施虐,越来越用力地折磨着他本就处于剧痛之中的可怜手腕,脸色瞬间白了个色调,却依旧半声没吭。
今天的连绵太反常了,反常的他心慌不已,而那些乍似唬人的痛意和这种心慌一比,瞬间就微不足道了。
他知道,从幼时家庭的阴影到三年前的噩梦,又岂是她三言两语描述时的那般轻描淡写……那是心头的腐肉,身体里的毒瘤,就算再怎么努力掩盖,也会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溃脓,直至化为一摊血水。
他真的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当一个能与她稍作分担的听众,也好过眼睁睁地看着她孤独地疗伤。
可是……她不愿。
像连绵那样心防极重口风严密的人,无论多痛,也是断然不愿将那些伤口暴露在任何人的面前的。
那我呢?我也不行吗……
想着想着,方衍之忽然莫名其妙地就生出了些许的委屈来——我已经很努力了,就连我也配不上你全身心的信任吗?
但这份委屈持续的时间连一秒都没超过。
原因是他一转念,又想起了连绵过往那些听之都觉毛骨悚然的经历,就立马丢盔弃甲临阵倒戈地心疼起来,哪还能有别的什么心思。
方衍之就着这个姿势担忧地望她:“做噩梦了吧,没事了啊,我在呢。”
他本是被赶了回家的,奈何半夜总有些不好的预感,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就跑来医院看他的心上人,哪想到一来便是这么个局面。
手心里的皮肉吓人地往外翻着,血液从裂口处涌出,染红了雪白的被单。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向来淡定从容到仿佛万事都不能搅乱她的理智的心理学专家此时却慌了神,手一抖,那把匕首便掉落下去,与地面相撞发出尖锐的碰撞声。
“叮咚”一声,两人的心头同时一颤。
“我知道的。”
许是她的面色着实太过难看,方衍之忙反抓了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一道小口子而已,别害怕,恩?”
顾连绵心知肚明,那绝对不是他说的那么轻松的一道小口子,今天还是阴雨天,睡前还发了短信嘱咐他要好好休息的,哪想到自己却……
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去喊护士。”
怎么会这样,她以为她可以控制住自己,难道……难道她真的如安停舟所说,就是一个会给别人不断带去厄运的怪物?
“……面具带的太多,当心失去本来的样貌,与黑暗缠斗过久,极易与黑暗融为一体……”
老师,我……能做到吗?
她狠狠闭了闭眼。
“不用。”方衍之按住她的肩膀,状似轻松地笑了一下:“我口袋里有纱布,自己包一下就行了,这大半夜的别麻烦人家。”
顾连绵沉默下来,从他那接过纱布,一圈一圈地往他的手上缠着。
寂静在暗夜里无限放大,带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沉重,若有若无,却隐隐压得两人喘不过气来。
“你……不害怕吗?”
许久之后,顾连绵才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
“什么?”方衍之瞬间就心有灵犀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却还是在明知故问。
“你看到了,我说得都是真的,我就是这么一个心理有疾病的怪物,连晚上睡着觉,都甚至会跳起来砍你一刀,而这些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方衍之,你真的不害怕吗?”
她垂着眼睑淡声说道,微颤的小指却违背了主人的意愿出卖了此时她平静表象下掀起的滔天巨浪。
“不会。”他说。
方衍之盯着她的眸子缓缓凑近过去,近乎虔诚地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轻吻,一触即离,带着满满的安抚意味。
“如果你非要说自己是怪物,那你就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美的怪物,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有病治病,我给你治,用一辈子治。”
他知道要撬开她曾被伤害到面目全非从而严丝合闭的内心是难上加难,但毕竟……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和耐心,可以慢慢来,他有这个信心。
一辈子吗……
顾连绵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长长的睫毛如同鸦羽,在眼睑下投出一片冷淡而又锋利的阴影,着实与她平日里的温和模样大相径庭。
她默然着于纱布末端系了个漂亮的结,完美结束了最后的包扎工作。
愈把一人放在心上,就愈害怕将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展现在那人的眼前,人一旦渴望了长久,就等同有了软肋,从此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半点。
人性如此,她到底还没超脱于六界之外,这一点上,终是无法免俗。
“今天我走之后,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
顾连绵半天没动,内心里正在左右为难地纠结着,她本没打算要说出来的,但看着对方明显已然心中有数的表情,怕是自己过多隐瞒会引得那人失落,现在的她终是看不得那人难过,末了,她妥协了。
正要开口,方衍之却抢先一步截住了话头……
“你为难的话不说就是,我随口一提的,不用放在心上。”
对方都这么体贴着她了,她也不忍让这人委屈太多,不然他表面上不在乎,背地里怕又要胡思乱想了。
算了……
“没有不能说。”她回身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了个小纸片出来,伸手递过去,有一下没一下地帮他揉着手腕,想要替他舒缓一些痛苦。
那东西明显就是随花附赠用来上面写祝福语的小卡片,非常常见。
方衍之冲她感激地笑了一笑,克制着腕骨上残留的疼痛,强迫自己凝神去看卡片上写着的那串龙飞凤舞的草字。
——别来无恙,新一轮游戏即将开局,祝,早日康复。
没有署名
“护士说是别人托她送过来的,安停舟的笔迹。”顾连绵补充了一句。
过去的三年内,她发了疯一般地搜集着她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安停舟的资料,那人残留下来的书面文件不知道反反复复翻了多少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安停舟的字迹了……
而这句话的寓意——又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掀起。
顾连绵的眼睛里暴发出摄人的冷意,而这如利刃般的目光落到眼前正专心致志研究着的男人身上之时,又立即款款温柔起来。
不管怎么样,这一次……她决不会输。
安停舟,你以为,现在的我,还能像三年前那样逆来顺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