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
清浅的眸中厉色一闪而过,却又猛然放松下来,浮上了正常人刚醒之时的茫然与迷糊。
停顿了几秒后,顾连绵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这才慢吞吞地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拿手挡着略微有点刺眼的阳光。
“啧……”
方才清醒的一霎那她就意识到,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环境,于是才本能性地做出了条件反射。
有时候,警觉性太强了……倒也显得神经兮兮的。
顾连绵轻轻笑了笑。
看周围布局是衍之家的客房无疑,另外……还能怕他把自己卖了是怎么。
她看了看手表,八点半了。
前一天的醉酒让她头痛如裂,胃里还翻涌上一阵一阵的恶心,虽然她酒量不差,但普通人的醉酒后反应到底还是有的。
不知衍之起了没,这个点……应当是起了的,那人早上向来少眠。
她想。
待稍微适应了一些,顾连绵大致收拾了收拾,便开门向外走去。
阳光融融……
只见方衍之窝在灶台边的小板凳上,边熬粥边带着眼镜看报纸,两条大长腿特委屈地蜷在一起无处安放。
鼻梁眉翼如剑脊般挺直锋利,双眸深邃冷冽,却由于有一层镜片的遮挡显得整个人温和了不少,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有种退休老干部的意思。
顾连绵在厨房门口托着下巴怔怔看他,一时神游天外。
“小心眼睛,坐沙发上看去吧,这里我看着。”
她道。
“连绵?”
方衍之抬头,笑着边起身边道:“不用,快好了,你这么早就醒了,难得老头子批假,怎么也不多睡会?”
“习惯了,想多睡一会也睡不着。”
顾连绵扬着一张笑脸回道:“倒是你,挂了一身的彩,怎么也起这么早……恩?你锅里熬的是小米粥吗?”
说着,她便要伸手去揭锅盖。
“哎——烫手,别碰别碰。”
方衍之忙眼疾手快地一把把那人的手抓回来,松了一口气,才万般无奈地道:“还在火上的锅盖能直接用手抓吗,您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安全活这么大的,工作技能满级,生活技能就是个九级残障,想想你一个人这么久,真是愁都愁死我了。”
方大队长顿时糟心的不得了,暗道以后可一定要让这家伙离自己的厨房远点,别再没负伤于战场上,倒先光荣与灶台前了。
顾连绵讪讪地撇了撇嘴,小声道:“我这不是一时忘了嘛,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是是是……”
方衍之连连点头,推着她的肩膀往客厅里走:“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连绵最厉害了,不过您老人家呢,还是乖乖坐在这里,看会书什么的,看什么书架上你自己找,这些杂活呢,就不劳您费心了,通通交给小的吧。”
“我……”
“就这样,我走了。”
不等她再反应,方衍之忙一溜烟地没了人影,远远还传过来一阵小声嘀咕——
“开什么玩笑,把你留在厨房里,我还怕你炸了我的锅呢,阿弥陀佛使不得使不得……”
顾连绵:???
她……也没炸过哪口锅啊?
不至于吧……
她摇了摇头,心道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形象怎么就沦落至此了,但也无法,只好依言去他的书架上寻本书看。
?
顾连绵在那书架上越看越疑惑,怎么满架子几乎全都是关于心理学的书,而且一看就是新的,好多外面包了塑料包装的,连包装都还在着,应该就是被近几日才放上去的……
“吃饭喽——”
方衍之火急火燎地把两碗粥放在桌子上,拿手去摸耳朵:“嚯,烫死我了,一会再看吧,先过来吃饭。”
“这些书是你新买的。”
“啊?”
方衍之抬头往书架方向扫了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磕磕巴巴道:“反正就最近碰上卖书的了陆陆续续买的呗,想着你要是来了,也不会无聊,我平时没怎么看过这种书不太会挑,就都瞎买,你……喜欢吗?”
雷厉风行的方大队长此时竟像一个早恋的高中生一般,有些局促地绞着自己的手指,等待着来自他心爱的姑娘未出口的答复。
“……”
顾连绵眸里的神色有些复杂,少顷,她的唇畔绽开一抹极为明丽笑容,看得方衍之几乎呆住了。
他极少能看见她这么明媚的笑。
“喜欢,其实只要是你买的,我都喜欢。”
无论是这些专为她而买的书,还是洗漱台上两份的洗漱用具,亦或者是特意给她准备的拖鞋,还有其他的很多很多……她都,很喜欢很喜欢。
眼前的这个人,她也……很喜欢很喜欢。
她看得出来,这人真的是用了十二分的真心想要去给她一个家的。
谢谢你,衍之。
“喜欢……喜欢就好,来,吃饭吧。”
方衍之傻笑着替她拉开椅子。
“那什么,我昨天本来都背你回你家了,但你睡着了没钥匙我进不去,就只能先来我家了,你……不介意吧?”
顾连绵失笑:“这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家方大队长果然是朵天真无邪小白花。
两人坐定,突然同时伸出手来,手心朝上,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我有东西给你。”
“我有东西给你。”
——异口同声。
两人齐齐一愣,看向对方摊开在桌子上的手掌,过了几秒后,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两把铁制的钥匙。
“真的,我发现我俩真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方衍之把自己手里的那一把郑重其事地放在她掌心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手里原有的钥匙拿出来,笑道:“那我就拿着了,你是真大方,不怕我偷偷把你卖了?”
“行啊,你可以试试我的警觉性有没有那么差,话说,你还是小心点我会不会把你卖了吧。”
顾连绵扬了扬手里的钥匙,极其自然地扔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里,还顺手拿卷起来的报纸打了下他的头:“喝粥,喝完我去洗碗。”
“那什么……你会吗?要不还是我来?”
方某对顾某的业务水平甚是怀疑。
“够了啊。”
顾大专家咬着勺子没好气横他一眼,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你当我是智障吗,说了我来就我来。”
“……哪能呢,都说了我连绵最厉害了。”
“去去去。”
……
饭后
“连绵。”
“恩?”
她刚甩干洗碗时弄的一手水,就感觉从背后被人环抱住了。
灼热的温度和心跳的频率隔着并不算厚的衣料传过来,似也穿过了这具身体主人的无限心事。
这是怎么了……
顾连绵察觉出了他此时微微有些悲伤的情绪,心中费解,于是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静默地立着,等身后之人开口。
“没事,带你去个地方。”
良久,方衍之松开手,转而拉着她来到一个房间前。
他放在门把手上的手有些微颤,却还是没做停留地按了下去。
只见里面最显眼的地方,有一架极为华丽精美的钢琴。
漆黑透亮的外漆,亮晶晶地能照出人影来。
“以前也没带你来过这。”
方衍之轻笑了一下,却莫名添了几分苦涩,手指在钢琴的盖子上徐徐滑过,眸色温柔。
“这是我老妈生前最宝贝的东西,偷偷告诉你,那时候除了她自己还有我这个亲儿子呢,我老爹碰一下她都不让,你说我老爹是不是家庭地位挺堪忧的?”
“衍之……”
她明白他的情绪不对到哪里了。
“没事,你别那么看我,我就是想带你来呢,让我老妈也看看她未来儿媳妇,哦对了,话说我老方家看来这是祖传怕媳妇,啧啧,祖传毛病,看来没的治了。”
顾连绵握紧了他的手,欲言又止。
“你别那么紧张,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真的没事,你想听听我父母的故事吗?”
“恩。”
他愿与他一生的伴侣坦诚分享他的所有,也想让他的爱情得到父母的祝福,这是一种仪式,也是毕生的承诺。
“好,来,坐这。”
方衍之把她按到钢琴椅上坐定,又笑嘻嘻地对着钢琴道了一句:“老妈我让你儿媳妇坐这你没意见吧,行,我知道您肯定没意见,像你儿子这种棒槌能拐到个媳妇不容易,咱得对人好点,所以您老人家不许有意见啊。”
“去。”
顾连绵没好气地拍了他一下:“哪有你这样的?”
“我一向这样,你第一天才知道?”
方衍之在钢琴椅的另一端坐定,侧头看她:“我讲故事了,讲完给你奏一曲,提前想好要听什么哦。”
……他弹的钢琴,那能听吗。
顾连绵抿着嘴没忍心说话。
“父母爱情故事,现在开始——我老妈,忧郁才女一个,生于个艺术世家,一家子都是又浪漫又有情调的艺术家,她本人呢,也是个钢琴天才,当时在钢琴界内还火过好一阵呢,总之很厉害就对了,最后也不知道咋就看上了我老爹,一只会喊打喊杀的光荣刑警,直男直到家,浑身上下扣吧扣吧都找不出来二两文艺来,绝对比我还审美清奇,当时也没来得及问问清楚,哦,也可能是觉得我老爹长得不错?”
顾连绵:“……”
有这么黑自己的老父亲的?
“反正不知道,总之我老爹最后是成功把我妈拐走了,据说当时把我外公气得跳脚,在我记忆中小时候好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对我爸都没啥好脸色,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爸赔了好几年的笑脸呢,后来……我外公走的时候,是我爸送的终。”
“我爸对我妈也是真的好,他一定很爱很爱她,因为我几乎从没见过他们正儿八经的吵架,顶多我老爹离家出走两小时后拎着我妈爱吃的东西就又回来了,那时候觉得他挺没出息,长大了才知道我爹是真男人。”
“他那时候告诉我一道理——真正的强者,不会在自己的家里争输赢,家是讲爱的地方,如果去比了胜负,计较了多少,必定鸡飞狗跳不断,同样,一个在外优秀而成功的人,别人也必定不会因为他在家里的退让就轻视于他,一个人的强大,来源于内心,两个人关系的长久,来自于互相的理解。”
顾连绵突然羡慕起他来,只有像这种一开始在爱与暖里泡大的孩子,才能将那种良好的修养深嵌进了骨子里,才能在见过无数多的黑暗肮脏后,灵魂居然还是那样澄澈得不可思议。
“在他们俩的婚姻和爱情里,我学会了互相包容与理解,学会了去爱人的能力,我爹天天老婆长老婆短,为了给他老婆买爱吃的东西,还曾经把我这个亲儿子忘幼儿园了,再比如说小时皮我老妈打我一巴掌,我爹居然嫌我咯得我妈手疼你说这有天理吗这……”
“再后来,我十几岁的时候,我爸执行一次任务,最后再也没能回来……我妈他们家遗传的心脏不好,我外公就是因为这个去的,但一般是不会突发的那么早,我妈却在我爸牺牲后的三个月,就没挺住去找了我爸,我知道,她是想他了,我爸走后她从始至终没掉过一滴眼泪,但……”
顾连绵:“……什么?”
“她连临终前,都紧紧抱着我爸的相片。”
……
所以说,有些人从原生家庭里学会的爱人的能力,和一颗从胚胎时,就被一点一滴倾注进的温暖,真的,足以治愈再黑暗的一辈子。
言传身教,孩子最开始的世界,是温暖和善意的,而这份美好,会印刻在灵魂深处不可磨灭的、最柔软的地方,无论将来性格如何,温柔,早已浸透进了骨子里,哪怕细致入微,隐于深处。
人之初,性应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