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子……”
一声轻唤。
杨达愣愣地回过头去,只见方才还老老实实蹲在他身边的安停舟,早已不知何时窜出去了几米远,靠着里侧的水泥墙,手里抓着什么面带喜色。
他有些心悸地往下看了看,方才小心翼翼朝那人挪过去。
“你干什么”
他比划着。
“这是石灰。”安停舟抓着手中的粉末轻声回道。
石灰?石灰又怎么了?
杨达实在是跟不上那人的思路,然而还没等他想清楚,少年就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十来岁的脸庞上竟有着他看不懂的肃然,拍他的这人似是在这短短的几十秒里做出了什么特别重大的决定。
只见安停舟指了下一扇摇摇欲坠挂在墙体上的门板,矮身挪了过去。
“我要救他们。”他道。
“你……”
杨达霎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就微张个嘴在那里愣住了。
的确,这样的决定和行为放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身上,过于离谱,也过于胆大包天了。
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两个成年男人,还是为了两个根本就不认识的人,不知是勇气过人多一点,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甚一筹。
总之,在当时的杨达心里,对安停舟做出的这个决定几乎是要惊呆了。
这个人……这个人不知道害怕的吗……
安停舟没理他的愕然,而是自顾自地边把自己书包里的所有东西往外拿边道:“你听我说,石灰撒进眼睛里会有剧烈疼痛,我们往书包里装满这个,一会我发出声音引他们进来,我们站在那里,等他们走到那个位置……”
他指了指楼梯的拐角处:“就把包里的石灰全部往他们头上倒,他们眼睛一疼就会松手,然后我们救了人就跑,他们看不见追不到我们的。”
一连串的话说完,见杨达半天没说话,他当即便明白了:“你不愿意?”
“不……不是。”
杨达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是觉得等我们逃出去了去报警不是更好吗,就我们两个去救人也……”
“好了来不及了。”
安停舟打断他:“我觉得我说的这个办法可以做到,等他们跑了警察再抓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时间长了那时候万一他们有生命危险呢?”
“可是……”
“你要是不愿意就我一个人来,等我成功了你自己趁乱跑出去就行了,只是你要是先出去了,帮我去找下我爸,我爸是缉毒队长安远志,你让他快点过来。”
提到自己的父亲时,少年的脸上带着满满的骄傲,似乎有光。
他的决心愈加坚定了,那些少年还未长成的心智里对未知的怯懦、暴力的恐惧、黑暗的退避,就那样神奇地因为一个英雄形象的照耀变弱、变弱、再变弱……
小小的少年,仿佛可以无坚不摧。
是了,英雄的儿子,也该是英雄的啊。
他抱着满满一包石灰自己蹲到了刚才所指的地方上,手里还拿着块捡来的红砖。
安停舟咬了咬牙,找准角度正要把那块砖往下扔,就感觉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回头——
杨达同样拿军绿的书包兜满了石灰,满脸惧色却还是坚定地蹲在了他身边:“……一起吧。”
……
“唔唔唔……”
另一个男人怀里的小男孩也醒了,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搞得男人满脸郁色。
“妈的,这次的药果然是次的,你给我老实点。”
“不是老三他们死在路上了啊,再不来一会该被人发现了,要不我们找个偏僻点的地方先避避。”
“咚——”
一声闷响。
“谁?”
两个男人浑身一凛,目若鹰隼般灼灼盯视着那栋发出可疑声响的筒子楼。
“走,进去看看。”
男人道。
他的同伴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一手箍紧了孩子,另一手抽出了把寒光冽冽的匕首握得死紧。
一步,两步,三步。
近了,更近了……
“倒!”
只听得一声清越的低呵,两个男人本能抬头朝声源地去看,却在双眼传来剧痛前的最后一秒,满目尽是雾白的粉末。
那个小女孩离得近,又刚好抬了头,不可避免地也跟着遭了殃,当即疼得哭嚎起来。
二人在双眼被石灰腐蚀的剧痛下果然松开了对孩子的钳制,皆是捂着各自的眼睛满地打滚。
“达子,快。”
少年们一击中的,赶忙跑出去拉了那两个比他们更为幼弱的孩子就要逃之夭夭。
眼看就要成功。
然而,就在这时——
跑在最后的杨达突然感觉脚腕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心中惊惧便被大力拽了个马趴,突然得连防护姿势都没能做出来,摔得满脸是血,好不凄惨。
“停舟——”
他被男人随手拽住,却再也挣脱不开。
“你……”
安停舟一愣,立马停下往外跑的脚步开始左右看起来。
找到了!
他面色一喜,将怀里的小女孩塞给另一个小男孩:“带好他,你俩先跑,千万别停,跑出去去找警察叔叔知道吗?”
话毕,他还在那个男孩的背后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他捏紧了手里刚才用来吸引两人注意的红砖,青稚的面庞上隐有狠厉一闪而过。
“砰——”
坚硬物体和□□凡胎大力碰撞时的钝响。
男人抓着少年脚腕的那只手已被砸得血肉模糊。
“快跑!啊——”
安停舟刚急冲冲地把逃脱魔爪的杨达往前推了个跟头,突地面色大变,极为痛苦地惨叫了一声。
原来,是男人狗急跳墙之下拿手里的匕首随便乱砍,冷不防地扎在了离他最近的安停舟的左小腿上。
一时血涌如注……
殷红源源不断地从创口处涌出来,将地上散落的白色粉末一点一点染成了诡异的红色。
真的,真的……好疼啊,是要断了吗?
杨达吓蒙了,一脸血混着泪地哭吼。
“停舟!”
少年疼出了泪花却倔强地硬生生把接下来的几声惨叫强憋了回去。
他隐约听见,外面有停车声,和脚步声。
没有警报,不是警车。
坏了,来不及了!
他呲牙咧嘴地冲杨达吼:“他们还有人来了,达子,快走,去找我爸,我爸叫安远志,记住了,叫他来救我!”
“可是……”
“别废话了,一会再来人就完了,快走,跑——”
最后一个字,声震五内……
时至多年以后,杨达依旧能非常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雷霆雨夜,那个勇敢过人又满怀一腔热血的少年,当时每一寸、每一毫的表情。
时常入梦。
那时候觉得,有的人真的是生来的英雄,闪闪发光,但那时同样不懂,英雄……是有英雄的代价的,而且那代价,往往惨烈至极。
一般人,付不起啊。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在他们身上那些事……
那是他们噩梦的开端,深渊的前奏,那种如临地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那种刻在灵魂里的颤栗,他连回想一次都犹如灭顶。
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安停舟和杨达,终于做尽了一切最骇人听闻的恶事,成了这世上最十恶不赦的恶人。
……有些事情,本就说不清,也谈不上后不后悔。
杨达那天到底还是没能跑出去。
一个本就不常运动的孩子的体力,又怎么能比得上一个穷追不舍的成年男人的。
他被人捂住口鼻,没多久就意识全无地被人塞上了车。
……
“啊——”
昏暗的楼道里满地狼藉,安停舟一只手被抓着活动不能,只剩下另一手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小腿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实是疼到发疯,便再也忍不住地痛呼出声。
疼,真的太疼了……
他蓦地生出一种今天是不是要活活痛死在这里的错觉。
剧痛之下意识模糊之间,他似乎感觉到有几个人进来,其中一人粗暴地把他扛在了肩上,然后扔进了应该是一辆面包车里。
另几人在简单地给那两个被石灰粉糊了眼的男人做处理。
“嘶——轻点轻点,妈的就是那小王八羔子给羊放走的,还给我俩兜头一包石灰,人不大够损得啊,看等会老子不挖了他那一对招子啊疼疼疼……”
“你闭嘴吧,栽到这么个小屁孩身上你还有脸了是吧,幸好把那小女孩抓回来了,加上这个倒也够,不然老板怪下来你可别连累了我们。”
“滚,哪来那么多话你,等等,我刚好像听见这小杂种的爹是那个安远志。”
“什么,这是安远志的种?就那个折了我们那么多人的那个安远志……”
……
好疼,好吵啊,他们在说什么,听不太清了……
“三哥你看,后面有人在追我们,他好像有枪啊……”
“哐——”
后玻璃窗碎成了渣子。
“砰砰砰——”
接连三声枪响,车身地剧烈一晃,猛停了下来,俨然是轮胎被打爆了。
“快,分开跑,他就一个人顾不过来,大明你带着那小女孩从那走,这小子交给我,绑着人质,他不敢对我们怎么样。”
那个三哥大吼道。
这时也没人管那两个眼睛受伤的男人了,自顾自地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只剩下那两人跌跌撞撞地摸索边恨恨地咒骂。
骂声,小女孩的哭闹声,脚步声,枪声、雨声,杂乱不堪地冲击在重伤少年的耳朵里,头痛欲裂。
安停舟被扛在一个人的肩上,微微掀开了眼皮。
爸?后面追的那个是他爸啊!
少年的眼睛蓦然睁大。
“爸!爸,救我,爸——”
他开始挣扎起来。
“小舟——”
男人焦急地大喊:“别害怕,爸马上来救你!”
可是,与此同时,与安停舟不同的方向上,传来了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喊和一声声尖细惊恐的……“救命!”
救命啊……
声声入耳,声声入心.
风光霁月、大公无私,生来一把凛凛君子骨的安队长,此时的面部表情,完完全全地……凝固住了。
该怎么选。
一个人。
一边骨肉,一边责任,没有给他选择的时间。
怎么选?
谁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