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然安安稳稳地躺在了安全的医院病床上。
他们获救了。
那时杨达狠狠吸了满鼻子的消毒水味,突然就有些想哭,但他已经流过太多泪,早已哭不出来也不会哭了,便兀自通红着眼眶笑,少年人的年纪,却笑得很沧桑,犹如老朽。
两年,恍然若梦。
那个说了要带他一起出去的人,如他所想真的没有食言,在那么混乱危险的局面里死死拖着个“累赘”不松手,险些让双方交火的流弹给打成了骰子
他的左腿又受了一次重创,至此病根肯定是留下了。
曾经能跑得那么快的如风少年,现在连走得快一点,都是瘸的。
那条腿,他多少有愧,到底是欠他的。
还有一点不得不提——据警方的消息,这个制毒点的小头目在受了伤后仓皇而逃,逃到了储物间,等武装警察把前方清剿干净再跑去检查时,那人已被烧成了焦炭,兀自还在嘶嘶冒着黑乎乎的焦气,他们说那时安停舟正拖着他缩在角落,腿部受了重伤,昏迷不醒。
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可怜的受害者,一个惨得不能再惨的孩子,但终究杨达心里是很明白的。
关于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并非什么随身的易燃物被流弹点燃爆破,并非什么子虚乌有的巧合,那个虐待了他们两年的畜牲,是让安停舟设计给活活烧死的。
那是第一条栽倒那个人手上的人命。
十二岁。
逼仄狭小的空间里,少年的胳膊被犯了毒瘾的同伴咬的鲜血淋漓,小腿嵌着块弹片惨不忍睹,却依然挂着苍白而阴毒的笑,快意地听着那个男人化为焦炭过程中扭曲疯狂的惨叫。
杨达还记得的。
模糊之中,他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看,达子,我给咱两报仇了,所以你忍忍,忍一忍,就好了,就都好了……”
他也无所谓好不好了,反正从那么个魔窟出来,早已经不是什么正常人,后来的一切也就那样,但他知道,安停舟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些,还是有那么一丝摇摇欲坠的好心的,只是……这些又一次被人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摔得稀碎。
——安停舟的生命并没有从此晴朗。
当他从地狱里千辛万苦地爬出来面目全非满目疮痍时,怨恨着颤抖着期翼着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家里时……等待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和一个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新的生命。
这两个突如其来的生物有着两个冠冕堂皇的学名——继母和弟弟。
他望着他爸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果然,儿子嘛,死了还可以再生一个,哪有人真的会对你一直执着下去,生活总在继续,死人总会变成过去,时不时拿出来缅怀一番已是仁至义尽,回忆,终归是回忆罢了。
只不过两年……是不是太短了一些.
那曾经是他的英雄他的榜样他的光,却毫不犹豫地将他弃之如敝履,两年前他没有选他,纵然后来再苦再难,他心中有怨,有气,却真的没有恨,但是现在……
他看着冷眼他们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他每次出现气氛的骤然尴尬,那个咿咿呀呀的家伙那么纯真而清澈的眼眸,父子俩久未相处的沉默和生疏。
而他呢,在戒毒所里强制戒毒,他那么难受,那么疼,那么苦……
他恨,他真的恨,凭什么呢,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明明以那个人为榜样立志以后要做个向他一样的警察,而现在呢,他是个什么,把他当个什么?他被五花大绑在冷冰冰的床上跟个牲口没什么区别,抽搐着,痉挛着,然后开始愈发刻毒地恨着。
什么狗屁英雄,什么狗屁好人,什么狗屁父亲,凭什么他痛苦成这样,他们还能一家和乐。
他不服,他不甘,既然如此,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他疯了,真的疯了,却也清醒,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
他怨毒地咒骂咆哮嘶吼,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每当这时,和他同在一个戒毒所的杨达就会神色复杂地叹气,他离他很近,以至于每次都能清晰地听到那人毒瘾犯后的每一句每一字——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让他们通通不得好死——”
杨达便知道,曾经那个迎着光眸光清澈璀璨的良善少年……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他死了,死在少年时期,死于自己的一腔热枕,死于抛弃与背叛,死于一场永远也醒不了的噩梦。
至于后来,一切都很顺理成章,安停舟的话完完全全地实现,他不愿再想。
那人第二次杀人,三个,包括一个三岁不到的孩童。
那时依旧没有人怀疑一个更可怜了的受害者,他们只以为是那些毒贩余孽的报复。
从此以后,彻底沦为地狱的恶魔,永不超生。
那他能怎么办呢,只好陪着他了……
簌簌风响,带起满院茂盛纷飞。
“达子。”
好像是说上了岁数的人才格外爱回忆,杨达回过神来,暗暗嗤笑了自己一声。
“恩。”
他应道。
诊所后面的小院子里有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树,他一个当杀人犯的,也没那么多面面俱到的知识。
就是看着很好,这么冷的天,叶子还大半绿着,生机勃勃。
不像他……这叫作苟延残喘。
他还是知道的。
安停舟在后面推着轮椅,难得的安安静静不作妖。
“你冷吗?”
那人突然开口问道,又似有点感叹,以往充斥在眸中的那些残忍和扭曲褪去,竟然只剩下了茫然,想来也是可悲:“立冬了。”
这么快啊,又一年要过去了,再过上些日子,好像是要到春节了吧,春节……春节……呵……
果然还是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啊。
杨达摇摇头:“不冷。”
而安停舟听罢后不知又搭错了哪根筋,转身噔噔跑到屋里,没一会抱了个厚得夸张的棉袄出来,一股脑堆到他身上,表情很复杂却也很单纯,就那么默默地看着他。
……其实才立冬,真的冷不到那个份上。
他面部的表情有些抽搐。
“不行,我觉的你冷。”
又不听我意见,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杨达被这人给无奈笑了,他也懒得反抗,就由着那人折腾。
他太了解这人在想什么。
了解他惧什么,虑什么,期翼什么,害怕什么,一切一切,他都知道。
于是他平淡地盯着那犹自苍翠的叶子,依旧拿那比那机器好不了多少的机械声音说话。
他说——
“只要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在的,放心……命贱的人,死不了。”
死不了的,从来如此。
……
有处苍凉,便有处有光。
“啊——天理何在啊!”
某方姓队长的家里——
房主本人已经哀嚎了近半个小时了。
“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男人听了会沉默,女人听了会流泪,堂堂警局顾问,特调副组,居然抛夫弃子,大义灭亲,留下人家一个人可怎么活啊,儿,我苦命的儿啊……”
承受了这个物种不该承受的枕头:“……”
莫名其妙就当了一个枕头老母亲的顾连绵:“……”
被点名的顾副组长面无表情地提着个壶浇花,丝毫没有要理那边那个间歇性抽风的神经病的意思。
话说,这场造了孽的祸事起源还是二人难得假期,约好了去看个电影约个会,半道却杀出来个顾专家的老同学出差到此,非要叫顾连绵去吃饭,而且这老同学还帮过她的也不好推辞,于是……后院起火,恩,对。
“连绵~绵~你狠心,你无情,你不讲道理,你……”
“你无理取闹。”
一米八几的汉子把她的名字娇滴滴地拐了个九曲十八个弯,顾连绵生生给这人恶寒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后终于忍无可忍,把壶往窗台上一放,扭头看他。
“跟你说了一天没事的时候不要看那些奇奇怪怪的电视剧,你这又学的些什么?”
她没好气地把方衍之靠到她肩膀上的头搡下去:“站直了好好说话。”
“人家不要。”
方衍之同志戏精附体,开始没脸没皮的撒泼打滚,拉住人的袖子还晃呀晃的。
“好不容易放个假,就不能跟我去过个二人世界吗,非要去见什么老同学,还是个男的,还要单独见,还……总之我吃醋了,我抑郁了,我心理不健康了。”
说罢还装模作样地去抹那并不存在的眼泪。
“差不多行了啊你……不是这怎么又吃上了,你看你的牙,拿来拿来。”
顾连绵无奈地直翻白眼,顺手抢过那人乘机又要往嘴里塞的棒棒糖,已拆了包装,这放也不是扔也不是,想了想,从善如流地塞进了自己嘴里,下定决心走的时候一定要把他着屋子里的糖都搜罗走。
“同你说了半天了,我那个同学当年帮过我忙的,总归是欠了人家的情,现在人到这联系我了,总不能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她鼓着腮帮子,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啧,草莓味的。
顾连绵被甜的眉毛挤成了一团。
果然还是太甜了,她着实想不通这么腻歪的东西,那人到底是怎么每天吃的乐此不彼的。
想着,她扫了一眼那人冷冽俊美的脸,美貌还没欣赏上,却扫到了那张脸加上一系列不忍直视的表情,随即糟心的不能再糟心地扭过了头去。
“那你带上我不行吗,我就坐那光吃不说话,最后还能当你的随身atm,多好啊你说是不是。”
方衍之又缠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地凑过去,刚才攥在手里的“枕头儿子”早已一丢丢了个三米远。
——塑料“父慈子孝”
“我什么时候说不让你去了。”
顾连绵扶额。
“真的?那你也没说要带我去啊。”
方衍之据理力争。
“我……”
顾连绵心想这可真是家门不幸,欺负他们这些不会说话的是不是。
“算了算了,你到底想不想去。”
她看了一眼手表,把没骨头似的人重新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不去我自己走了啊。”
“去,去,谁说的不去,现在就去,不是你别走啊,等等我啊,连绵,连绵……”
他也就是随便喊喊,哪想到顾连绵真的停了脚步笑着看他:“那你快点。”
“好。”
方衍之也弯了嘴角,在融融阳光里,三两步走过去,温柔地拉过了那人的手。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