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足足两天两夜未歇,天气愈发冰寒刺骨。
这次行动的队员包括戚北辰和跑在最后面的那个年轻警察都已成功被救出,只是受了些许轻重不一的伤,也都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所以从头到尾,牺牲的……只有江以谦一人而已。
方衍之到底没来得及,当他和顾连绵赶到时,只看到了一片狼藉的废墟,而他三年未得相见,如今终于真相大白即将重逢的兄弟,早已成为长眠于地下的英灵。
“他呢?
“……”
“戚北辰我问你话呢,他呢”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会,戚北辰抬起鲜血淋漓的指尖,指了指早已坍塌得不成样子的矿洞,哑着声音开口:“埋里面了。”
“……”
方衍之松开他,没有再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就在那片废墟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徒手挖了将近七十二小时,哪怕是顾连绵和后来赶到的赵局怎么拉怎么劝都没用,手下不停,一声不吭,赵安清最后只得由着他去了,而顾连绵只能红着眼眶陪他一起往下挖。
大量失血基本上是半昏迷的戚北辰挖了一半就被赵安清强制扔上了救护车,鸣着尖锐的笛呜哩呜哩地走了。
就连后来赶到的搜救队都要换班和休息,可是方衍之不需要,他是真的一刻不停地足足挖了一天两夜。
十指的指甲早已尽数脱落,血肉模糊地黏在一起,且由于天气过冷生了冻疮,被磨破后血和脓水落在那一块块尖锐的石头上,而他却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般,血流的多碍事了,他就接过旁人递来的纱布粗陋地缠两下,然后接着挖。
在场的人都毫不怀疑——如果不挖到人,他是真的会一直挖到那双手磨掉都不会停歇。
当然,最后,他挖到了……
一天两夜后,他从地下挖出了他早被砸的肢体残破,面容模糊到只够堪堪辨认的兄弟。
方衍之直勾勾地盯着那具熟悉又陌生的尸体,脑子里突然就钻进了两人十八岁的时候的一段回忆,他愣了许久。
那时他们刚收到公大的录取通知书,他心里高兴,当天下午就硬拽着江以谦去喝酒,那家伙一喝就上头,酒量是真的差得要命,却拗不过他,硬生生给多少往下喝了多少,喝醉了也不耍酒疯不骂人不闹腾,安安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睡觉。
而相比来说他那时的酒品就没那么好了,拿酒瓶子当话筒站在凳子上鬼哭狼嚎加手舞足蹈,跑调跑到了三姥姥家去,老板百拉无用差点报了警。
江以谦就呲着牙边傻乎乎地笑边拍手给他的歌打着拍子。
他就跳到桌子上问他啊:“江以谦同学,迈出成为警察的第一步感觉怎么样?”
那家伙眼睛都笑弯了,也抓起一个瓶子当话筒,大声道:“江以谦同学很高兴。”
于是他又问啊:“为什么想当警察?”
“因为……”
江以谦站起来,黑眸清亮,竟看起来像是清醒了一会。
“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要让我觉得美好的东西一直美好下去,我要再遇不平之事时,有足够的力量挺身而出,我要尽最大的努力去改变那些绝望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瘫到了凳子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低低骂道:“靠,中二死了,你……你要敢嘲笑我我就把你做的好事都告诉罗叔。”
“我去江以谦你都多大了还告状。”
“管用就行。”
“可以啊谦谦现在学的这么阴险,我告诉你……”
少年人的笑闹声逐渐淡去。
那个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眸光清澈,笑容温和的少年和眼前这个被砸得面目狰狞残缺不全的丑陋尸体渐渐重合。
江以谦本来该有的样子,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直直往那边看——
一张白布落下,从此天人永隔。
当年喝醉酒了的一句豪言壮志,那个看起来清秀无害性格软糯的少年人,竟是用了他全部的生命和魂灵去心甘情愿地献祭。
他带上面具做了三年他最痛恨的人,做着他最不情愿的事,为了任务染上毒瘾九死一生地戒掉,却又是为了任务毫不犹豫地复吸,他背尽了最不该属于他的叛徒的骂名,在黑暗里瑀瑀独行朝不保夕,他们差一点,就可以重逢了……就差一点。
江以谦,江以谦啊……
方衍之腿一软,整个人姿势非常难看地跪趴到了地上,爆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嚎,惨烈之至。
一直在旁边的顾连绵瞬间眼泪也就下来了,俯下身去抱住她几欲崩溃的爱人,一遍遍低声哄着:“没事啊,没事了……”
“啊——”
方衍之抱着自己的头,真的是像在被剜去血肉般地在惨叫,大滴大滴滚烫的泪珠掉下来,浑身不住地颤抖着,他此时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发出如同受到重伤的野兽般凄厉的哭嚎。
周围的他的同事或下属们本来是在劝着,却不由被那悲恸至极的情感所感染,纷纷红了眼眶甚至痛哭出声。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看着他这样,顾连绵的心疼得仿佛是在滴血,晶莹的泪珠顺着白皙的面庞滑下,没入方衍之偏短的黑发里,而方衍之的泪水,早已染湿了她的整片前襟。
先是他的父母,再是罗叔,现在是江以谦,亲人,兄弟,一个个离他而去一个都没剩下,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也会觉得痛得喘不过来气。
“好了好了……”
顾连绵死死把他扣在自己怀里,想以这种方式向他传递自己身上仅剩的微末的温暖。
在漫天大雪里,两人佝偻在一起,她一遍遍的顺着他的脊背,告诉他:“别怕,别怕,还有我在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衍之头一歪,直接昏死了过去。
“衍之!”
“方队!”
“老方!”
一个小时后——
青城市第一人民医院
“医生,他怎么样?”
一身白大褂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医生推了下眼镜框,看着面带忧色顾连绵安慰道:“不用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连续两天两夜未曾休息和进食,而且长时间以来超负荷工作,加上手部感染,最后情绪太激动一并爆发引起的高烧,他身体底子好,过两天就没事了。”
“不过……”
顾连绵还没来得及应答,就被这突然的话风一转惊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正待再问,就听那医生慢悠悠地接着道:“虽然他身体底子好,但铁打的也经不住经常这么造腾,你们做家属的平时在饮食和睡眠上还是要多监督他,等他醒了后给喂点白粥,这两天切记饮食一定要清淡,还有就是一定要保持他的心情平稳,不要像之前那么激动,你们家属要多劝着点。”
“好的,我知道了。
顾连绵认真听完医生说的每一个字,末了点点头:“谢谢医生。”
“没事。”
那医生转身离开,迎面碰上走来的赵安清,两人互相点头致意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错身而过。
“赵局”
赵安清隔着门上嵌着的玻璃往里头看:“衍之怎么样了。”
“放心吧赵局,医生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的目光也透过那块玻璃,落在那个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身上,少顷,她低声道:“江警官他……”
“以谦的事我会处理。”
说到江以谦,赵安清的眼睛里有一瞬间浮上了一层水雾,几欲夺眶,恐怕至死,他都会牢牢记得陵园分别时那道清俊挺拔的背影,但那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那般锐利如鹰锋利如刀的状态。
因为棋局还未完结,计划还未结束,恶鬼还未落网,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他更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顾连绵凝望着里面的人,黑眸深沉,说出来的话语气却是又清又淡——
“赵局,衍之这个人重感情,有时候容易冲动,到时候您帮我看着点他。”
赵安清“嗯”了一声,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和以谦说差不多的话,这让我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顾连绵突然就笑了,只不过是苦笑:“赵局,我们可是从小学习马克思长大的人民警察,我是无神论者不信兆头,我会用我的办法完成计划,然后活着回来。”
“你跟那小子真是越来越像了。”
赵安清摇摇头,看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还未出口,就被顾连绵截了回去——
“赵局,我明白您想说什么,谢谢您对我的关心,但您应该也是明白的,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当初制定计划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了,一旦007出现任何问题,下一个执行者必定是我,我们所有的准备和计划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以任何人都已经没有后路了。”
顿了顿,她又道:“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江警官这些年来已将整个青城的毒品网清剿的差不多,这次……这次虽然出现了意外,但不可否认的是,背后那条大鱼已经被逼出来了,所以后续的计划如果实施得当,应该不是太难。”
“……”
已生华发的老局长安静地盯了她快半分钟,才有些感慨地开口道:“我当初把你从那个人手里救出来的时候,是真的没想到……你去吧,一定给我好好的回来。”
“是”
顾连绵短促地点了下头。
纤细的手指在门把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按下去,她最后往里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向走廊尽头快步离开。
沉默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赵安清望着女孩离去的纤细背影,悠悠叹了口气。
没想到,没想到什么,没想到那个当初亲眼目睹和亲身经历那样扭曲惨烈悲剧从而导致严重心理问题的小女孩,如今竟长成了如今这个温和又坚韧,怀揣着满腔正义和热血的无比强大的守护者。
人生无常,到底难以预测。
希望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在每次任务后,都能平平安安地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