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寒意料峭。
万物生长之际,最后的猎杀之网也隐晦地埋在了城市的各个角落。
惊心动魄的暗流在地底翻涌,疯狂与杀戮,暴力与血腥,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地方被压抑着最极端的怒号。
而街上依旧有玩闹的孩童,步履蹒跚的老人,或是恩爱或是争吵不断的夫妇,人间依旧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凡温馨,一切如往。
他们不会知道,就在他们身边永远也不能被看见的地方,到底即将迎来怎样的一场恶战。
肝胆,忠义,牺牲……
缉毒,永远是一场没有署名的的电影,而在电影里献祭出生命的人,却再也不会在幕后复活。
那是真真实实的死亡,真真实实的悲壮。
省厅技术中心最先进尖端的计算机一字排开,幽幽蓝光映照在技术员们憔悴疲惫的脸庞上,连日来高强度的工作显然让他们中那些年龄偏大的有些吃不消,完全是在靠眼药水和咖啡吊着。
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提出休息,甚至工作得一个比一个不要命。
安静,极端的安静。
三天前就是在这一排机子上,他们接收到了一段只有一分十二秒的视频,正是这短短的一分十二秒,让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睛,包括几位大风大浪早已见惯省厅领导。
——没有人可以不动容。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位曾经帮助过无数人的年轻姑娘,曾经或是相识或是早有耳闻的警界传奇,如今独身深渊屠龙的孤胆英雄,被绑在车上以那样快的速度在沙地上足足拖行了千米,飞扬的沙土里,却未传来半声惨叫。
他们下意识以为这段视频没有声音,而视频中清晰的汽车引擎声,交谈声,甚至风声,告诉他们,是有的,是有声音的,只是那个遭受着剧烈痛苦的人,从头到尾,都未吭半声而已。
血,好多血!蔓延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路。
她的脸上、胳膊上、背上、腿上……
皮肉被尖锐的沙石生生剐至血肉模糊,与衣裤破碎的布条和着血液黏在一起。
最后奄奄一息蜷成鲜红的一团。
屏幕前多少七尺男儿的眼泪夺眶而出,滚烫而下。
“哐——”
“他妈的这帮畜牲!”
顾连绵的下属或是旧识早已踹飞了凳子,一个个赤红着眼睛就要往外冲,也顾不上自己只是个技术人员就要冲过去拼命。
领导们去拉,酝酿了一肚子的长篇大论,比如什么“他们现在发这段视频给我们就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反应。”什么“现在轻举妄动不但会毁了所有计划还会直接要了她的命。”再比如什么“现在我们双方都有东西制衡目前为止我们的同志不会有生命危险。”
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但直到那淡淡八字一出——“狗急跳墙,不过如此。”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整个空间再度安静得落针可闻。
隔着屏幕,血污覆盖下的那双眼睛平静而明亮,含着灼灼璀璨光华,像是一切罪恶都能在此之下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她带着略带讽意的笑,轻飘飘地扫过那些对她施虐的人,竟是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虽已到了最狼狈的境地,却依旧从容如上位者。
这一瞬,哪怕是之前从未见过顾连绵的人在屏幕前都由衷地肃然起敬,热泪盈眶。
在场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长期观察,为这个计划奋斗多年的人,底细确保清白无误。
这一份计划他们日以继夜地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多少代价,他们甚至要埋伏到自己的队伍中去一一怀疑审视自己身边最亲密的战友,忍受着内心的愧疚与煎熬,或者真的发现原来一直并肩作战的兄弟、朋友居然是他们要去亲手为之带上镣铐的人,身后还有来自毒贩穷追不舍的报复与追杀,惶惶不可终日。
流血、牺牲、背叛、反目……太多太多。
他们在痛苦中纠结、犹疑、去思考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可每当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一个人虽然什么都不多说,却一直在用行动坚定地给着他们答案。
有的人,大概就是可以被当做希望的存在。
没有人敢把这短短的一分十二秒让方衍之看见,怕他发疯,可是尽管所有人都尽力藏着掖着,这段视频终究还是到了他的眼前。
一分十二秒……
方衍之生生掰断了桌角,气得浑身发抖,表情骇人得恨不得把那些人千刀万剐五马分尸,嘴里神经质地一遍一遍念叨着“我迟早要要了他们的命。”
谁跟他说话都听不见。
青城市刑侦系统参与的人最为相熟的只有方衍之和肖煜两个,而肖煜又是对他这位兄弟最了解不过的,生怕他真的会怎么样。
他心知肚明那句话根本不是刺激之下逼出来的气话,那实打实是真的。
他是真的起了杀心。
但出乎意料的是,除此之外,方衍之竟然并没有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地做出什么冲动的事,他最终还是收敛了所有情绪,沉默地走开。
肖煜找到人的时候,那人在办公大楼的顶层上怔怔凝望着远方,已经抽掉了足足三包烟,烟蒂扔得满地都是,眼神有种萧条到了极点的苍凉。
落日的余晖洒在男人日渐单薄的背脊上,投下灰扑扑的孤影,显得格外寂寥落寞。
远方高楼林立,车流不息,灯光缤纷,男女老少千千万万,奔波或驻足。
他没有回头,淡淡道:“肖煜,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你回去吧。”
“衍之你……”
肖煜欲言又止。
方衍之依旧站着没有动,只是说:“她是我的爱人,也是她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爱她,却也尊重她,包括尊重她的牺牲,和她愿意用这种牺牲去换取的东西。”
他惨笑了一下,接着道:“虽然……在我心里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比她的平安更重要,但她作出的选择,我会用我的生命去捍卫,所以让叫你来劝我的人也放心吧,就算仅是为了她,我也绝对不会作出对她计划不利的举动,更何况,我的理由应该不止这些,不是吗?”
“……”
方衍之向来言出必行,从不毁诺,多少年了向来如此。
这点肖煜是心里清楚的。
但他看着他短短一月就形销骨立的好友一派过度的、显然不正常的平静,始终隐隐有些心慌,一句话没经大脑就问了出来——“那她万一回不来了呢?”
这句话说完他自己就想给自己一大嘴巴子,忙开口解释:“衍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替她杀了该杀的人,做完她想做的事,然后我给她陪葬。”
毫无犹疑,脱口而出。
“衍之!”
肖煜一脸“你是不是疯了”的表情。
方衍之没理他,似是也不怎么在意他的解释,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错了,不应该叫陪葬的,这个应该叫作殉情。”
“方衍之!”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劝些什么,只能拔高了音调又喊了一声。
“你给我清醒点!”
“我很清醒。”
方衍之摆了摆手:“你走吧,晚上还有行动,就这一小时,让我自己待着,我想安静一会,行吗。”
“……”
肖煜终是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忧心忡忡地转身离开。
直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时候,方衍之长呼了一口气,深深把脸埋进了自己掌心里,滚烫的泪水似能灼伤皮肤。
如今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
连绵,你计划的一环也是能预见到的吧,这种于我而言何等残忍的视频一定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你是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却只能按兵不动,看着却只能无能为力,我自己冷静还好,我要是发疯,你也安排了办法把我直接从这次大行动里踢出去,正好省事。
“你真狠啊。”
方衍之流着泪苦笑了出来:“顾连绵,你是真狠啊。”
夕阳璨金
……
“嘀嘀——嘀嘀——嘀嘀——”
提示音尖锐地响起来,在极度的安静中几乎刺穿耳膜。
来了!
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坐在最前机位的技术员“刷”一下站起来,冲着旁边站着的几个领导敬了个警礼,语调有些压抑激动而导致的颤抖:“报告,接受到行动信号。”
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了……
“我宣布”
一众领导中央的白发老者眯起了锐利如鹰的双眼,肩上两麦三星的肩章落上了青城第一缕的朝阳。
“行动开始!”
……
“呜哩呜哩呜哩——”
武警,特警,刑侦大队,禁毒大队……
枪械作响,作战服摩擦声沙沙,各队集结完毕,一辆一辆的警车呜鸣着驶出,在早已被交警清好的空旷马路上连成浩浩荡荡的长串,尘土飞扬。
长空骄阳烈烈,明亮的天光撕破阴霾,满目金黄。
打头的第一辆警车里——
方衍之握着方向盘,上好保险的九二式别于腰间,脖子上的细绳穿过尚未来得及送出的求婚戒指,紧紧贴于心口,随着鲜活的心脏跳动沾染了人间炽烈的滚烫。
那张英俊冷沉的脸庞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直直凝向远方
——连绵,我来带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