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稚不是不知道他们那些小心思。
她明白,在这个时代,就算她能开创一片新秩序,也难以保留到后世。
只因她是个女人家。
所以,她将接下来的事,都押在柳明华身上。
如押宝一般。
回到长欢殿,看着仍认真伏案读书的柳明华,白稚目光闪烁,最后走到他身边,缓缓坐下。
那人好像读书读得太过认真,竟没发现她坐到身边,余光骤然一瞥,竟吓得踉跄。
“小姑姑?”
许是疑惑为什么一向“厌恶”自己的姑姑居然会主动做到自己身旁,白稚看到他的眼神变得有些仓惶。
看着面前被翻得有些泛黄的纸页,白稚默默将其合上,放在桌子一角。
“小姑姑?”柳明华更不明白。
毕竟白稚平日里总是叫他读书,读不够便不能吃饭不能睡觉,平时还叫人来考他,打错就是五个手板。
今日怎么……?
“今天不学这个。”白稚眼帘微垂,让小桃拿来纸墨,于桌面上将元书纸淡然展开,“今天,姑姑来教你如何作画。”
作画?
听到这两字,柳明华眼中疑惑更甚,但白稚没理他,只是牵起他的手,让他握好笔。
小孩的手本就温热,加之柳明华又是纯阳之体,手心较其他人更热,一搭上,仿若春日朝阳。
但白稚与他恰恰相反,手掌冰凉不说,就连指尖也冷得不像是人的温度。
骤然贴上,宛若雪花落到手背又悄然融化。
是透心的冷。
感受到怀中的小身躯冷得打个寒颤,白稚又将他的手握紧几分,带着他蘸朱红。
雪白笔尖被鲜红吞噬,落在纸上。
“唰”地一声,是条血红血红的印子,一如当年那些人在柳歌身上留下的耻辱。
感受到身旁人气压越来越低,柳明华喃喃问道:“姑姑,我们要画什么?”
白稚答得模棱两可:“我们什么都不画,又什么都画。”
说着,手笔生风,又在画卷上添上几笔。
随着她手腕转动,柳明华才明白,什么叫做“什么都不画,又什么都画”。
这确实不是在画形,而是在画魂,是在画笔触。
所有的画,都是由一段段笔触所结合而成,这是作画之本。
收敛心神,柳明华开始感受着白稚手上或轻或重的力量,原本紧绷的心此刻竟也放松下来。
不一会儿,纸上满是鲜红的笔触,宛若人身上狰狞的伤疤,红得几乎要跳出来掴人一个巴掌。
也就是这寥寥笔触,竟让柳明华只觉得背脊都窜过了一抹冷意。
或许也只有他们姑侄两人才能明白着笔锋中匿藏的恨意。
“姑姑,画完了么?”感受到白稚收手,柳明华眼中仿佛有黑雾缭绕,勾唇深意一笑,“这还远远不够呢。”
听到他最发自心底的声音,白稚就知道这孩子绝对没看上去那么单纯。
之前所做乖巧模样不过是伪装,如今这幅幼狼啮齿模样才是他本来面目。
想来也是,在这宫中,怎么可能有蠢货存在呢?
她也好,澹台谨也好,季晏礼也好,傅如讳也好,甚至于柳明华也好……
他们只见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呢。
收敛心思,白稚并没有回答柳明华的话语,只是将浸染了朱红的笔尖轻描淡写往盛满浓墨的碟子里一蘸。
转眼朱红被吞噬,只余下一片漆黑。
抬手,落笔,一道苍劲有力的笔触落在画纸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力道,这形态,绝非是女子最喜的兰簪小楷,而是体势劲媚,骨力道健的柳体。
“明华。”白稚执笔泠然起唇,说出的话却让柳明华呼吸一滞,“当你看见可怕的事情,听到可怕的声音,不要退缩,要直视他们。”
“只要你能直视他们,那些可怕的人和事,都会消失在你面前。”
“且视他人之疑目如盏盏鬼火,大胆地去走你的夜路。”
话语落,原本还满是朱红的笔触被墨色侵蚀,再也看不出一点原本的颜色。
亦如赤子之心被泯灭无踪。
“明华,你要永远记得,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白稚看着被画乱的纸,松开柳明华温热的小手,起身朝床榻走去,“我有些累了,剩下的,也该你自己好好悟了。”
虽然人已走远,但女子的香气却仍萦绕在柳明华鼻尖。
漠然望了望塌上女子的颜容,他抿抿唇,仿佛在心里下定什么主意般又将目光移回画上。
倏尔,笔尖刹那炸开,一道墨痕狠狠落于纸上。
良久,柳明华才抬手,看着废用的鼻尖,喃喃自语“姑姑,这笔,不能用了……”
不能用了。
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