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一年来,政策越来越放松。
国家也渐渐从支持大锅饭到支持个体经济。
支持农民们靠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
有些地方甚至还出现了“夸富大会”。
哪个村子里的人,有5000块钱的家底。
村里就将他作为夸富代表,胸口戴一朵大红花。
像状元一样,敲锣打鼓,到街上走上一圈,让人羡慕。
但实际上,很少有人家里有5000块的家底。
干部们为了自己的政绩。
从村子里找一家相对最富的人家。
把人家的底凑满5000块。
算到最后,甚至一只鸡算两块,一张长凳算三块,一辆平板车折十块,就这么东折西折,要是还不够,就问邻居家借点东西,总之一定要凑满5000块,在村子里选拔出一个代表来。
当然,像三泥村和白桦村这样的穷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代表的。
姚大山对这些也不关心。
国家能够允许个人摆摊做点小买卖,在他看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
他拉着平板车,姚心柔在后面推。
平板车上是三筐土豆,七八斤干豆角,两大罐腌的咸菜,一筐萝卜。
还有两大捆自己晒的烟叶。
农村人卷烟买不起,就抽旱烟。
烟叶就自己种,自己晒。
家家户户都会在自留地里种上一块烟叶。
姚大山不抽烟,但他种的烟叶比谁都多。
种出来的烟叶,全部拿到集市上换钱,烟叶比蔬菜好卖的多。
和往常一样,姚心柔装完车,她在外边等着姚大山。
姚大山出来看了姚心柔一眼道:
“去换身鲜亮一点的衣服。”
姚心柔不解道:
“爸,我们去摆摊,要穿鲜亮干嘛?”
姚大山板着脸道:
“让你换就换,哪那么多话,穿鲜亮点生意好。”
姚心柔微一皱眉,不理解他爸这个逻辑。
不过,还是进屋换了身鲜亮些的衣服。
父女俩在崎岖不平的路上走着,路上没人,就父女二人。
姚大山背弯成一张弓,边拉车边说道:
“难得进趟城,一会儿给你妹妹送点钱去。”
姚心柔说道:
“好,我攒了五块钱,一会儿送去。”
姚大山说道:
“嗯,咱们虽然是农村人,在家苦一点没事儿,你妹在外面,可不能让人瞧不起,吃的穿的,要和别人差不多。”
姚心柔笑笑道:
“爸,你说的对。”
过了好半晌,姚大山又开口道:
“你也是个读书的好苗子,是爸对不起你,没把你的书供成。”
姚心柔说道:
“爸,你怎么又说这话?是我自己不想读的。”
姚大山不说话,但是空气中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
七年前,一场暴雨,姚大山家的房子塌了一大半。
当时妹妹读六年级,马上要升初中。
姚心柔读初三,马上要考高中。
家里家外就姚大山一个人劳动,又要学费,又要修房,三张嘴巴还要吃饭。
把姚大山压得喘不过气。
姚心柔实在不忍心他爸这么辛苦,便主动提出要回来帮他爸劳动,书不念了。
姚大山当时听到这话,愣了半天,随后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痛苦地抱住头。
姚心柔第一次看到像一座山一样坚强的爸爸,哭得像个小孩,哭的她的心都颤动了。
姚心柔自打进了学堂,考试一直都是第一名。
村里人都说姚心柔要是个男孩子,将来肯定能去首都做大官。
高考那天,姚心柔去参加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跨进学校的大门,考了全县第二名。
高考结束后,她就回到家,一心一意,操持家里的事儿,修了房子,又供妹妹读书。
回想起那些年,过得真是辛苦。
不过幸好,有李让隔三差五的给她送好吃的,给她说笑,逗她开心。
也有其它男的想这么做,可他们都怕姚大山的暴脾气。
只有李让,仗着自己是逛鬼,死猪不怕开水烫,天天来找姚心柔。
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李让是姚心柔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
父女两个一路无言,到了黄原县,选了个位子,在地上摊了三张蛇皮袋。
将东西从平板车上卸下,码放整齐。
这些活平时都是姚心柔做,今天,姚大山没让姚心柔沾手。
自己一个人把活干完。
从车上拿下两张小板凳,父女两个一人一张,并排坐着。
姚大山神情有些不自然,一会看看左边,一会看看右边,似乎在等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着姚心柔道:
“心柔啊,爸给你在城里找了一门亲事,一会儿,媒人会带你去和男孩子见面。”
姚大山话还没说完,姚心柔蹭的一下从板凳上站起,生气道:
“爸,你怎么又说这个事儿?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我只喜欢阿让哥,其他人,我一概不会接受。你瞎说什么亲事,我不会去的,你赶紧去退掉。”
姚大山原本想发怒,忍了忍,没发作,好声好气说道:
“心柔,你听爸说,李让这小子,是个逛鬼,你要是跟了他,吃不完的苦。”
“你是爸的好女儿,爸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爸给你找的这个男孩子,人家是坐办公室的,一家人全是城里人。”
“你嫁过去后,户口就可以迁到城里去,从此你就可以吃上商品粮了,再不用跟爸在田间地头受苦。”
姚心柔激动道:
“爸,我出生在农村,我一辈子都是农村人,我不稀罕做什么城里人,更加不稀罕什么商品粮,我们是农民,自己种粮自己吃。我不觉得矮人一等,也不觉得日子苦,总之我不答应这亲事,你赶紧去退掉。”
姚大山攥了攥拳头,随后又松开,语重心长说道:
“心柔,你还年轻,这世上的事你经的少,爸活了大半辈子,世事是个什么样,看得清清楚楚。”
“不管哪年哪代,说做农民光荣,可以就是嘴巴上光荣,真实的情况呢?这世上最辛苦的就是农民。”
“你这个娃,要是没有投胎到爸这里,用得着38度的天,在太阳底下,去打谷除草吗?你要是投胎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你现在还在上大学,手里捧着书本,穿着漂亮的连衣裙。”
“人这一辈子,一共有两次投胎的机会,你第一次投胎投到爸这里,已经吃足苦头,现在第二次投胎,爸一定要把眼睛擦得雪亮,绝不可以让你下半辈子再吃苦。”
姚心柔半含着眼泪,声音略带哽咽道:
“爸,我不觉得我吃苦。我做你的女儿我很开心,很幸福。要是再投一次胎,我还投胎到你这里,别的事儿,我都可以依你,唯独结婚这件事,除了阿让哥,我谁都不嫁。”
姚大山两手撑着膝盖,呼着站起来,和姚心柔平视着。
眼底又有愤怒又有激动,情绪复杂交错。
想说话,但嗓子眼儿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热热的,发不出声音。
好半天,姚大山开口道:
“算爸求你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