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露,林中纵横交错的千丝弦便无所遁形了。那些丝弦似是精铁材质,却浑然乌墨色,纤细而坚韧,江离拿铁剑试了试,倾注的内力反而让剑身上崩开了一道小口,还是戚朝夕那柄长剑神武,切开丝弦时如抽刀断水般毫无滞涩之感。
千丝弦布了足有五丈远,江离跟在戚朝夕身后,看最后一根丝弦飘然断裂,忍不住端详起了他手中的剑,才发觉那流转的光华并非错觉,剑刃上居然真泛着冷冷的湛青色。
“此剑名为什么?”江离忽然问。
戚朝夕认真回想了会儿,摇头道:“忘了。”
“……”江离默默看向他。
“确实记不得叫什么了,何况它这剑铭也被磨掉了。”
他随手将剑递了过来,江离双手接住,看清了接近剑柄的位置确实有字被刮去的痕迹,惊异道:“你……”
“不是我,我娘交给我时就已经这样了。”戚朝夕屈指一弹剑身,清越有声,“用着趁手就行了,一把剑的名字有什么好在意的。”
岂止是趁手,这分明是件绝世罕有的利器,剑身修狭,光华内蕴。江离正借着日光打量,忽听他问道:“那你是怎么回事,铁剑随手捡随手扔,行走江湖居然连佩剑也不带的吗?”
江离脚步一顿。
就在这时,一道鞭影破空袭至,两人应变如电地向两旁分开,江离扬手将剑抛还。戚朝夕接下那道湛青弧线,手腕灵巧一转,剑气奔涌,霎时狂风席卷,激得林叶飒飒作响。
同时响起的,还有女子娇柔的笑音:“两位暂且留步吧,前路恐怕不大方便了。”
只见狂风过后,林中现出了数道人影,磐石般地挡在前方,而说话的女子亭亭立在一旁,抬手理好被吹乱的鬓发,朝他们盈盈一笑。却不是般若教,而是本该离开了洞庭的七杀门。
“奇怪,萧门主不是已经拿到不疑剑了吗,怎么不好好留在门中研究,还要折回来趟浑水呢?”戚朝夕道。
“戚大侠莫要笑话我了。”萧灵玉幽幽叹了口气,“可怜我这般辛苦谋划,到底却讨了把赝品到手。”
“那你也该去找魏敏的麻烦,冤有头债有主,何必拦我们的路?”
“这你就误会了。我此番前来,为的可不是结怨。”萧灵玉意味深长地笑着,轻轻一击掌,“程念,还是出来打个招呼吧。”
一刻静默后,从人影后面缓缓走出了个姑娘,水红色的衣裙,手里紧握着条长鞭,俏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别开了目光,不肯看向他们。
“……照月?”江离怔住了,又清楚听到萧灵玉唤的是‘程念’。
只听萧灵玉不紧不慢地接着道:“我今儿个是为了要紧事来,两位肯留步在此行个方便自然最好,倘若偏要闯,我也实在无暇与你们纠缠。”她抬手按在照月——或者说是程念的肩上,“只好让我徒儿代我了。”
那小姑娘露面的瞬间,戚朝夕就下意识朝江离的方向瞥了一眼,闻言便轻轻笑了声:“你以为凭她拦得住我?”
“看来是谈不拢了。”萧灵玉眼风往旁边一扫。程念握鞭的手一紧,旋即飞身朝戚朝夕袭来,长鞭抖擞,如灵蛇迅猛窜出,却在半空被一道寒光强行截过。江离剑已在手,长鞭盘旋转回,电光石火的瞬息间两人无声对视了一眼。
程念咬紧了牙,没再退缩,她手腕一抖,鞭影再度破风击来。
这边两人刚交手几招,萧灵玉转身便隐没入了林中。戚朝夕窥见动静,心思急转,还是决定先拉开江离和程念,然而他身形方动,迎面扑来了一大片阴影,正是林中那几道人影。
突然间“呛啷”一声爆响,半截铁刃横空飞出,摔在了林中。饶是戚朝夕也一惊,匆忙从人影间隙望出去,看到江离手中只剩了半截断剑。
想当初擂台比试,这小姑娘的剑法只算得上灵活,远远称不上厉害,武功更是与如今持鞭的程念判若两人。她手中鞭子被舞得猎猎生风,仿佛一条灵敏又凶狠的长蛇,而江离的铁剑上本就崩开了一道裂口,猛烈冲撞之下,自然是承受不住。
这一瞬的分神,已令戚朝夕失了抽身的良机,转眼间七道人影已经将他团团围住。只见这七人中有男有女,兵器或刀或枪,各不相同,散开来将他围了两圈,内三外四,是七杀门令人闻风丧胆的困杀之阵。
组成这阵法的各人未必有高深莫测的武功,但重在彼此配合得□□无缝,即便一时制服不了阵中人,可对方想要逃脱却也不易,最终往往是被耗尽气力,困杀阵中。
戚朝夕立在正中,垂手将剑轻轻点地。那七人见状也不贸然动作,只紧盯着他的周身要害,眼中闪着危险的光,几乎让人错以为是身陷狼群了。
莽莽林间唯余鞭子一声声地响,江离毫不犹豫地弃了断剑,不退反进,闯入了重重鞭影之中。这不要命的行为反而惊得程念连步后撤,同时倾尽全力一鞭横挥而出,要将他逼退开去。
长鞭在空中甩出一声炸响,厉风狠狠擦过面颊,江离稍一侧头,手上也不知怎么动作,竟穿过虚影厉风一把抓住了鞭尾。
程念眉心一跳,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放手!”
江离缓缓地攥紧了鞭子,任凭程念怎么用力也拽不回去,只得气急地瞪来。
“……我以为你不会回洞庭。”江离忽然道。
程念身形一僵,生硬地别开了目光:“是啊,我原本也想着,宁死也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的。”
可是在萧灵玉鉴明那把不疑剑是假,得知般若教的出现并决定带人折返洞庭时,她突然慌了,什么也顾不得,只哀求师父能带上她。
萧灵玉是何等玲珑心思,当时便笑道:“此剑之事你不知情,我不怪你,更不会抛下你的。这次你不必跟着,还是安心留在门中吧。”
然而萧灵玉越是这样说,她就越慌越怕,不止怕被抛下,更怕失去注视。
“程念?”江离望着她,眼瞳一点点泛起波澜,“你既然改用了你父亲取的名字,为何还选择留在七杀门?”
“这有什么关系吗?”
“你那时说,你娘病重时你曾写了封信,托你师父送去,但最终也没等到程大侠……”
“够了!”程念猛地提高了声音,“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还提它干什么!”
“……那封信或许根本没有送出去。”江离仍是说完了这句话。
“……”
“或许一切在最初就谋划好了。因为程大侠,萧灵玉才会来到你身边,成为你的师父。”
程念默默地仰起脸,肩头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是哽咽还是笑了,半晌她才重又看向江离,神情复杂难言:“江离,你有些时候,真是直白得让人讨厌啊。”
江离神情也不禁变了:“你其实想到过这些?”
“你这么聪明,那你知道为什么我使的是鞭子吗?”程念突兀地问了一句,不等他回应,便接了下去,“因为我讨厌剑,更讨厌跟一把剑同名!”
江离手上力气不禁松了,程念趁隙一扯,长鞭盘旋回到手中。她垂眼瞧着鞭子,缓了语声:“可我娘喜欢,因为我爹使的是剑,我就该练剑,她怎么会注意到我喜不喜欢呢?但师父发现了,说我喜欢什么她就教我什么,剑法学一点,足够骗过我娘就可以了。”
“我也告诉过你,在我娘死后,我拿着刀却又不敢自尽,只懂得哭的时候,是师父为我擦泪,为我娘下葬。那时我才知道江湖上有个七杀门,它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去处。”
“刚到门中的时候我水土不适,隔三差五就会病一场,心里还难过,就夜里躲在被窝里悄悄哭,后来师父发现了,夜里总过来陪我一起睡。”
“你不明白。”程念对上江离错愕的眼神,摇了摇头,涩声重复着,“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
行走在暖阳下的人,怎么会明白冬夜的寒风有多冷。
人与人终究是无法真正理解彼此的,正如他不会明白,为何这种不值一提的琐碎小事,会值得她去蒙蔽自我、自欺欺人。
漫长的沉默后,江离艰难道:“可是程……”
“是,程居闲是爱我不假,可他已经死了啊!”程念忍无可忍地喊了出来,她努力将打转的泪忍住,憋得眼眶通红,“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太难受了,不想再计较什么了。你觉得我该离开七杀门,可离开那里,我又能去哪里,哪里还有人在乎我?”
程念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江离,你肯爱我吗?”
江离哑然无话。
她扯了扯嘴角,惨然地笑了出来:“那这种话,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终于只剩了寂静,风吹动了林叶,簌簌作响。
戚朝夕暗自长叹了口气,忽又敏锐地发觉不止自己一个在分神留意那边的对话。他与那七人虽仍是僵持的姿态,动作未变,但分明看到阵法西侧方持了一杆□□的女人舒展了眉头。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尖锐啸响,远处一道烟雾冲天而起,炸开一团夺目的幽蓝色。
持枪的女人侧眸瞥了一眼,然后轻轻抬了抬手,戚朝夕按兵不动地瞧着,只见其余几人慢慢地跟着退开,撤了阵法。女人唤了一声程念,率先往萧灵玉离开的方向赶去,程念犹豫地又看了江离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抬步紧追上了那行人。
戚朝夕倒是不拦,任由他们远去,踱步走到了江离身旁,探头去瞧他神情:“还好吗?”
江离面上看不出情绪,淡淡道:“没事。”
“那小姑娘的话伤你心了吧?”
江离摇了摇头,不再回答,望向了晴空下那一柱滚滚上涌的幽蓝色烟雾:“那是什么?”
戚朝夕也转头望去,道:“般若教的求援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