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春意融融,江兰泽舞罢归云剑法的最后一式,流利地归剑入鞘,立定院中,明晃晃的日头悬在头顶,照得他身姿格外挺拔,背上薄衫被热汗打湿了一大片,胸膛还不住地起伏喘气。
廊下,江离盘膝坐着,鼓了两下掌:“比上月明显进步了。”
“真的?”
“嗯。”
江兰泽喜形于色,两三步跃上回廊,端起托盘里的一杯凉茶全灌下去,才长舒了一口气,瘫坐在江离身侧,乐滋滋地回味:“我也觉得不一样了,不只是熟悉了剑法,好像每一招一式还能感觉到手中剑的呼吸。”
“呼吸。”江离轻轻重复了一遍。
“怎么啦!”江兰泽瞬间红了脸,“还不许我拽个文吗?”
“不是,”江离道,“你这个词用得好。”
他继续翻着归云剑谱,若有所思的模样。
江兰泽双手撑在身后,望着蓝湛湛的天空,问道:“你的剑法琢磨得怎么样了?”
江离想了想,摇头:“捉摸不定,恐怕还需要机缘。”
那日他与宁钰决战,危急之际突破定式,使出了独属于自己的剑法,但后来江离再重演剑招,却总觉得少了那股身随意动、无羁自在的感觉,于是他一边指导江兰泽练剑,一边观察钻研,期望着从以轻灵飘逸著称的归云剑法中获得启发。
另外,虽不能把《长生诀》传授予江兰泽,但江离也会不时将惊澜剑法演示给他看,并不仔细拆解剑招,只凭他自行参悟。如此两三个月,彼此的武学心境倒真发生了难以言明的变化。
不过习武不可急于求成,这会儿春光又大好,江兰泽心思飘到了别处,跟着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瞅着江离的侧脸:“哥哥,戚大侠这几日是不是忙得厉害,我好像都没怎么见到他了,他给花市排了什么曲目,有没有给你透露透露?”
三月牡丹花开,是洛阳城的头等大事,而城中盛事,当属牡丹花市,花开起市,花落罢市,经一月之久,于古寺废宅有池台处作市肆,搭台张帷作笙歌舞蹈,城中无论士庶都乐于遨游,外地游人也络绎不绝,称得上一句热闹非凡。
市肆中当数月陂堤的最大,月陂堤上又以归云山庄的台子为主,最受洛阳民众的期待。
筹办花市台子一向是归云山庄春季的头等大事,以往都由主事的江仲越亲自操办,老庄主江行舟身体还好时,也会常来盯着,如今归云换了主人,花市简直如同摆在面前的一道考验,倘若露出潦草不济之态,便等于向整个洛阳宣告归云的颓势。
对此,江兰泽有心无力,幸而还有戚朝夕在,接下了筹划的重任。
江离看到江兰泽眼底努力掩盖的担忧,安慰道:“他没提起,但相信不会有差错。”
“跟你也没提吗?”江兰泽有些失落,又忍不住纳闷,“那你们两个平时都聊什么啊?”
江离移开了眼,也端起杯凉茶润了润嗓:“没聊什么。”
“你们两个男人整天呆在一起不无聊吗?”江兰泽真诚发问。
江离被茶水呛得咳了一声:“……不会。”
他这一下似乎呛得不轻,冷冽俊秀的脸上跟着浮上了点儿淡红,显得人一下生动了许多。
这两三个月来,江离的形貌长开,虽尚存了青涩之意,但也终于恢复成了和年纪相符的青年,江兰泽不仅替他高兴,心里更觉着依赖。
眼下瞧着吾家哥哥已长成,江兰泽眼珠一转,忽地凑近了点,嘿嘿笑道:“说起来,这牡丹花市你可得好好逛一逛!”
“为什么?”
“哥哥你是有所不知,花市这一月可是姑娘们能不受约束外出游玩的难得日子,尤其是晚间夜市,郎君仕女们花前月下相遇,能不生出点故事来吗?每逢花市结束啊,城里都要吹吹打打地连着办十几场喜事呢!”
江兰泽挤了挤眼,江离忽觉不妙,果然就听他继续道:“你不给我领个嫂嫂回来吗?”
“不、不用了……”江离尴尬道。
江兰泽从这反应中嗅出了点不同寻常:“嗯?怎么?什么叫不用了?难道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江离看向江兰泽,迟疑了片刻,点头:“嗯。”
然后他看到江兰泽的双眼亮了,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真的假的?那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啊!是谁是谁?”
江离欲言又止。
按说江兰泽身为至亲,是最有资格知道江离和戚朝夕真正的关系的,他们也并非不想告知,实在是江兰泽对他们俩的师徒情深坚信不疑,甚至到现在都没意识到戚朝夕往往出现在江离房中,而不是他自己的房间。
若要直接宣布,恐怕冲击过大,连江离都觉得对江兰泽有些残忍。
他没回答,江兰泽立即体贴地明白了哥哥是害羞,换了个问法:“那你不用直说,我自己猜也行,我认识她吗?”
江离松了口气:“认识。”
江兰泽‘哦’了一声,又问:“应该长得很漂亮吧?”
漂亮这个词套在戚朝夕身上怎么听怎么奇怪,但江离斟酌着还是点了头:“嗯。”
“性格活泼可爱?”
“……不是。”
“怪了,”江兰泽嘀咕道,“我还以为你这样冷冷的会喜欢可爱的小姑娘呢。”
江离不大明显地笑了一下,没接话。
“那你喜欢她什么啊?”
江离仍没回答。
江兰泽以为他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发现江离是思索得出了神,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也说不清楚。”
江兰泽本就随口一提,便要往下再说。
却听江离续道:“书上写心悦则喜,可我是先胆怯懦弱,直到感觉到他难过,才知道那是喜欢。”
他眼睫微垂,说这话时神情柔和,江兰泽瞧着,似懂非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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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房中,在月陂堤上操持了一天的戚朝夕一件件地脱着衣袍,听江离略去具体回答地说了此事,不禁被这个好消息给感动了:“这种亲一口都提心吊胆怕被江兰泽撞见的偷.情似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但他恐怕很久才能猜到。”江离仅着里衣,倚在床头跟他讲话,手上还拿着册看了大半的鬼怪志异——江离如今不怎么看游记了,对传奇志异的兴趣倒是与日俱增。
“那就更得给他点儿提示了。”戚朝夕说着俯身上床,结结实实地把江离给压在了身下,抽走他手里的书远远扔到了桌上,“不专心,没收了。”
江离的耳根泛红,双手自觉地搭上了戚朝夕的肩膀。
戚朝夕笑了一声,满意了不少,低头一口咬在了江离的脖颈上,瞬间感觉到下面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江离的脖颈是最禁不住碰的,戚朝夕虽喜欢从这里下口,但也总顾及着不留下痕迹,以免被人看到,可这次他不再轻易放过这块软肉,舔舐吮吻,引得热痒酥麻的触感顺着喉头翻滚,江离搭在他肩头的手指扣紧了,忍不住想推开。
戚朝夕沉下身子,把江离那点挣扎牢牢压住了,还有一下没一下地磨蹭着,听着江离的哼声都快变了调,才松开了口,欣赏他白皙脖颈上浮现出的吻痕,如同溅落在白宣上的一抹朱砂:“好看得很,你想不想瞧瞧?”
江离难耐地闭了闭眼:“不想。”
“我去给你拿铜镜来。”戚朝夕作势就要起身。
“你敢——!”江离忍无可忍,咬紧了牙。
戚朝夕大笑起来,乐不可支地撑臂在他脸侧,另一只手划过江离从脸颊烧到脖颈的红,轻声道:“江少侠血气方刚,真是越来越经不起逗了。”
江离又羞又恼,又拿他没有办法,血都快要烧沸了,只得睁眼看着他,开口时声音小得几乎融化在呼吸间:“戚朝夕……”
被唤了名字的人脸上笑意淡去,眸色转深,低头吻在了他唇上:“好。”
床帐倏地一晃,散落下来,摇摇荡荡,遮去了一夜良宵。
翌日清晨,起身更衣,江离对镜扯了扯衣领,还是没能遮住颈上的一片红痕:“太显眼了。”
“没办法,不明显一点儿,凭你弟弟的聪明才智能发现吗?”戚朝夕穿戴整齐了,顺手揽过江离,在他唇边亲了一口。
“你早就想这样做了。”江离转过头,几乎与他鼻梁相碰。
最终江离的身高停在了他的眉骨位置,戚朝夕险险地保持住了优势,不由得对自己未曾谋面的爹多了几分感激。
戚朝夕被戳破心思,倒不狡辩,反而正色起来:“你以为这只是个吻痕吗?”
江离莫名:“不然呢?”
“这分明是我今日给你们归云山庄出力干活的工钱。”
江离失笑,忍不住推了他一下,戚朝夕顺势抓住了江离的手,还想再闹,却被敲门来送早饭的仆人给打断了。
两人暂且罢手,对坐桌前一起吃早饭。
从前戚朝夕一人时不常早起,醒来后更不怎么进食,有几杯酒就算填饱了肚子,但江离作息良好,更没有赖床的习惯,他一起身,戚朝夕怀里空了,便也睡不下去,跟着起床用饭,不知不觉间,竟也一日三餐按时按点了。
“走了。”用罢了饭,戚朝夕便要继续去盯着花市台子的筹备,临出门前,又回头补了一句,“晚上见。”
江离慢慢地喝着粥,眼眸微微弯起,道:“晚上见。”
他听着戚朝夕的脚步出了院门,又传来跟谁打招呼的声音,不一会儿,果然见江兰泽快步奔进房中,坐到了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我有思路了!”
江离问:“什么?”
“就是——咦,哥哥,你脖子上怎么了?”
江兰泽好奇地盯着江离脖颈上的红痕,江离不自在地拿起帕子擦着嘴角,动作间稍挡了挡,含糊道:“你觉得是什么?”
“虫子叮的吧?也确实到春天了,等会儿你先去我那边,我叫人拿药来给你房里熏一熏。”
“不用。”这反应不出预料,江离眼底多了点笑意,岔开了话,“你刚才要说什么?”
“哦!”江兰泽坐正了,认真地注视着他,“我昨晚想了一夜,好像猜到你喜欢的人是谁了。”
“是谁?”江离不以为意。
江兰泽竟显得十分严肃,犹豫了一下,才问了出口:“那人就在我们山庄里?”
江离意外地看向他,没想到能一下把范围缩到这么小:“是。”
“年纪是不是比你大?”
“是。”
江兰泽的表情彻底凝重了起来,问出了至关重要的一问:“她负责月陂堤上的筹备?”
江离惊讶道:“你真猜到了?”
“你真的喜欢琴心姐姐啊?!”江兰泽也大惊。
江离一怔。
琴心是谁?
他仔细回忆,才想起来几次在月陂堤上见到戚朝夕的身旁跟了名女子,似乎叫做江琴心。
戚朝夕毕竟是个外人,想要统筹归云之事,需得有人在旁辅佐,而江琴心正负责操办归云山庄的节庆事务,筹办花市台子的这些日子里两人常在一处。
“怪不得咱们俩去月陂堤看台子搭的怎么样的时候,你总是往琴心姐姐那边看!”江兰泽恍然大悟。
“不,我那是……”
江离努力辩解,但江兰泽完全没心思听,接连发问:“这事戚大侠知道吗?”
江离又是一愣,不知道怎么扯上戚朝夕了。
“他果然不知道!”江兰泽道,“那他肯定也没告诉你了?”
“等等!”江离抬起手,止住了江兰泽的话,“你到底在说什么?”
江兰泽一时哽住,面露不忍:“那我说了,哥哥你别难过啊。”
“我不难过。”江离保证。
江兰泽瞧着他的脸色,道:“琴心姐姐和戚大侠两情相悦,似乎已经在一起了。”
“……”江离表情空白了一瞬间,“什么?”
江兰泽就知道江离不会轻易相信,痛心道:“真的,我还听人提起什么你师娘,神秘兮兮的,想来是两人已经定了终身,说不定等花市结束就宣布成亲了。哥哥,还是算了吧,你和戚大侠师徒一场,生死都经历过了,何必这时候坏了感情呢?”
江离艰难地消化了他这番话,道:“不会。”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江兰泽将心一横,拉起他就往外走,江离疑道:“去哪儿?”
“眼见为实!”江兰泽答得掷地有声。
“等等,”江离只得道,“我先换身衣服。”
江离换了件高领中衣,外披一件藏青的云纹袍,再三确认不会露出颈上吻痕后,才跟着江兰泽出了门。
然而两人不去月陂堤,而是往城中走,时值牡丹将开,各地的游人纷纷往洛阳汇聚,城中分外热闹,几条主街上更是摩肩接踵,江兰泽紧紧抓着江离的手,却一路将他带到了一家玉石摊铺后。
江离一脸茫然,看江兰泽神神秘秘地躲在摊后,示意他也隐蔽。
江离配合地矮下身子:“干什么?”
“你看,那是洛阳城里最大的乐坊。”
江离顺着江兰泽的手指望去,正对面果然是一座装潢奢美的三层楼宇,有乐声隐隐传出,又被淹没在街道的喧杂中。江兰泽正要继续说,却急忙“嘘”了一声,按捺不动了。
拥挤人流中,渐渐显出了熟悉的身影,戚朝夕与江琴心并肩走来,不知在聊什么,江琴心不时掩口笑着,而戚朝夕的神情轻松自然,也略带了点儿笑意。两人步上乐坊台阶,戚朝夕抬手撩开珠帘,待江琴心入内后,也跟着进了乐坊,水晶珠帘晃动,遮住了其后的景象。
“我听人说,月陂堤上的台子和演出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些天戚大侠和琴心姐姐只盯一会儿进程,便往乐坊来,问他们去做什么也不正面回答,都猜是在幽会呢。”
江离没有接话。他很少以这样全然旁观的角度去看戚朝夕,忽然意识到平日里戚朝夕交游甚少,只不过因为他懒得与人打交道,实则他深谙往来之道,只要愿意,就能轻易地讨得他人欢心。
“哥哥,你还好吧?”江兰泽小心观察着江离的表情。
好一会儿,江离才道:“没事。”
“现在你总该信了吧?”
江离没回答。
江兰泽虽然想说服他,但真看到江离的反应,又不忍心了,试探道:“不然……咱们再跟进去看看?”
江离摇了摇头,道:“回去再说。”
“哎——!”
“为什么不进去?”
江离一转身险些撞上了人,听见这话更退了一步。
“你、你怎么在?!”江兰泽震惊地睁大了眼,猛地回头看看乐坊,又看看眼前,想不通戚朝夕怎么出现在身后的。
戚朝夕往前逼近一步,问道:“嗯?为什么不进去?”
“没什么好看的。”江离避开他的视线。
“为什么,我不好看?”
“……”
江兰泽眼睁睁看着戚朝夕越靠越近,几乎快把江离逼到摊铺上,心中大叫不妙,情敌相见,分外眼红,这是要打起来了!
江兰泽奋不顾身地挤进了两人之间,挡住了戚朝夕:“冷静,冷静!戚大侠,我们就是好奇来看看,绝不打扰你们,没必要进去,这就走了!”
他又回头小声对江离道:“没事的哥哥,回去我给你介绍别的姑娘,保证更漂亮!”
戚朝夕听了个清楚,登时语调都变了:“你要给他介绍什么?”
“别的姑娘!”江兰泽向戚朝夕保证。
江兰泽把‘别的’一词咬得铿锵有力,戚朝夕只听见了‘姑娘’。
很好,他在这儿兢兢业业地给归云山庄打工,一回头少庄主挥着锄头要把他的墙角撬了。
“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行?”戚朝夕一手挟住了江兰泽的脖颈,另一手不由分说地揽过了江离的肩膀,顶着路人好奇的注视,强带着他俩进了乐坊。
穿过宽敞大厅,转入了一间雅致小厅内,台上十几个鹅黄衣衫的姑娘正候着,底下仅设的一席上除了江琴心,还另坐了一位紫裙的姑娘,两人瞧着戚朝夕几乎是把人押了进来,不由得捂嘴笑了起来。
“这是乐坊编排新曲的地方。”戚朝夕放开了一手,江兰泽如蒙大赦,捂住脖子咳嗽了几声,只觉得感受到了一丝杀气。
一抬头,看见戚朝夕拉着江离正要入座,江兰泽忙又上前拦着:“哥哥挨着我坐吧!”
“……”戚朝夕幽幽地看向江离。
江离把手臂从戚朝夕手里轻轻抽了出来,道:“坐吧。”
“好!”江兰泽顺势挤到了他俩中间坐下。
掌心握了一把空,戚朝夕满腔酸溜溜的,也只好忍耐着坐下。
夹在中间的江兰泽暗暗点头,确信了,果然有杀气。
“为了少庄主你接任后的头一场花市,我和江姑娘商量着请乐坊编了支新曲,这几天常过来盯着排演,既然你们来了,正好也听听。”戚朝夕道。
“啊?”江兰泽诧异,“你们来这儿是为了排演曲子?”
“当然。”
“……不干别的吗?”
“也会顺便喝茶。”江琴心道。
“就这样?”
“你还想哪样?”戚朝夕似笑非笑。
江兰泽不禁心虚:“那、那为什么只有你俩,不带上旁人?”
“人多嘴杂,我们怕走漏了曲子,所以不曾透露。”江琴心笑道。
“呃……”江兰泽左看看江离,右看看戚朝夕,尴尬了起来。
戚朝夕哼笑了声,又看了一眼江离:“先听曲?”
“好好。”江兰泽忙道。
江琴心打了个手势,圆台上的姑娘们各归其位,一侧的乐师们按弦不动,静了稍许。
倏然笛声响起,如黄莺出谷,婉转而轻快,琴师拨动起和缓的琴音,往复循环,如同春夜里静听莺啼,台中央的歌女开口,唱的是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余女子低声相和。
琴声渐渐转急,鼓点跟着进入,丝竹声推至高潮,宛如盛世在眼前缓缓展开,歌声也随之高扬,唱遍了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吟诵牡丹的诗句。
戚朝夕悄悄侧头,见江离眼望台上,却仍是心不在焉的模样。
江兰泽听得入迷,不住喃喃:“好,真好……”
“少庄主满意吗?”戚朝夕问。
“满意!”江兰泽用力点头,忽地又注意到台上的歌女们穿梭游走,抬臂挽手的姿态尽管优美,但相较于曲子,过于单调了,纳闷道,“她们的舞就是这样安排的吗?”
“舞中另藏玄机,眼下先不透露,待两日后开市,定然给你们一个惊喜。”江琴心道。
“好!”一曲终了,江兰泽难掩激动,“多亏有你们二位,否则我肯定应付不来,要让人看了笑话的。”
“要谢便好好谢戚大侠吧,主意都是他想出的,我不过在旁打打下手。”江琴心笑道。
江兰泽转向戚朝夕,惭愧道:“戚大侠,你这般辛劳,我还以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戚朝夕却道:“你若真心要谢我,正好帮我一个忙。”
“你尽管说!”
“帮我求求你哥哥,让他开口跟我说几句话。”
江离:“……”
“哥哥?”江兰泽再看向江离,小声道,“你怎么啦?误会不是解开了吗?”
江离不自在道:“说什么?”
戚朝夕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一时间好奇的视线全聚集过来,江离尴尬不已,说什么也不是,匆匆丢下一句“我先回去”,起身走了。
戚朝夕追了出来,在走廊拦下江离,就近找了间空房将他拉了进去,反手推上房门,道:“还不高兴呢?”
“……”
“我错了。”
他认错态度十分积极,江离倒不解了:“你哪里错了?”
“我与江琴心私下来此,确实不该瞒你。”
“你筹办花市的事,我没问过,你更没骗我,谈不上瞒。”
戚朝夕思忖道:“我与她只是共事,秋毫无犯。”
“我知道。”
他这般态度,戚朝夕倒真奇怪了:“你不是吃醋了?”
“……”江离转开脸,一副不欲多说的表情。
“那换我来算账。”戚朝夕伸手锁住他的下巴,迫使他瞧着自己,“为什么转身要走?”
“……”
“你瞧见我与别人在一处,就只想离开?”戚朝夕低声质问。
“不是。”江离终于道。
“那是什么?”
江离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
“嗯?”
江离不情不愿地开口:“你和她谈笑并不亲近,我看得出关系寻常,只是这样,我心里依然不痛快。”
戚朝夕微微愣住了。
“我刚才想了想,这样不好,以后不会了。”江离道。
“是需要改。”戚朝夕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领,“怎么不再醋点儿、再生气点儿,直接把我抓去关起来?”
江离耳根又开始发烫,要强行把手挣开。
戚朝夕只不肯放,凑近了与他额头相抵,道:“原来你都这么喜欢我了,那我现在在你心里是什么地位?”
江离不知为何有此一问,没答得上来。
“不疑剑和我比哪个更重要?归云山庄和我比呢?”戚朝夕追问道。
江离从中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不禁好笑:“你在吃醋?”
“你才知道?”
江离收敛起笑意,极近地看着他专注的眼睛,静了半晌,认真道:“不疑剑属于归云山庄,归云山庄属于兰泽,只有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
戚朝夕从不曾想能从江离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心脏一下子紧缩,又缓缓舒展,渗出了酸涩又甜蜜的情愫,他情不自禁地侧头,吻上了江离的唇。
江离的头向后仰起,抵上了门扇,手还被他紧紧抓着。
“他们怎么没影儿了,直接回去了吗?”门外的回廊上响起江兰泽的声音。
江离猛地睁大了眼,去推戚朝夕,但戚朝夕没像以往那样配合地退开,反而吻得更深了。江离急忙挣出了手,挡住他的肩膀要硬推开,戚朝夕干脆放开了他的手,转而覆上他侧颈,拇指按在江离的下颌,使他不得不张开了口,以便长驱直入。
“我看他们那模样,许是有事要谈,咱们还是别追去了。”江琴心道。
两人的脚步愈走愈近,江离生怕发出什么声响,不敢再推,浑身僵硬地被戚朝夕吻着。
“虽然是我想多了,可看他俩怪怪的,我还是有点担心。”一道门后,江兰泽道,“不会打起来吧?”
“唔……”江离注意力全在门后的动静上,不防被戚朝夕在舌尖轻咬了一下,闷哼出声,瞬间慌张起来。
或许是乐坊喧杂,门外那两人并无察觉,江琴心笑江兰泽说的是傻话,一并往回走了。
待那两人的脚步声消失,戚朝夕又吻了一阵,才放开了他,江离气喘不止地靠在门上,满面通红。
“这回是货真价实的偷.情了。”戚朝夕调笑道,“怎么样,刺激吗?”
“……”江离抹着嘴唇上的湿润,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后两天,戚朝夕再问要不要一起去乐坊,江离都摇头拒绝了。
转眼,到了花市开市的日子,暮色四合,满街灯笼亮起,才是真正的盛会开场。洛阳城时兴簪花,月陂堤上无论来往游人,还是沿街叫卖的小贩,皆是将牡丹花簪在头上,花匠们挑卖的担子更连成了一片花团锦簇,晚风拂来,尽是盈盈香气。
堤上搭了近十个台子,数归云山庄的最大,台前的好位置被午后就来等着的人早早占了,戚朝夕和江离挤在人群中,倒也觉得热闹。
周遭七嘴八舌地猜测着今年归云要演什么曲目,江离忽然感觉被谁轻轻碰了碰头顶,转头看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骑在中年男人的肩上,好奇地伸手想再摸摸江离的白发。女孩的爹注意到了,忙抓住她的小手,连声跟江离道歉,小女孩只觉好玩,从发髻上簪的玉板白中扯下一片花瓣递给了江离,江离接过这瓣赔礼,忍不住微笑。
正当这时,台上屏风后的鼓声响了几下,意味着演出即将开始,台下跟着静了下来,众人凝神等待,却见四周满挂的灯笼熄灭了一半,台上登时一片昏暗,人群骚动起来,惊异疑问,以为出了事故。
一声笛音飘然而起,正是那曲牡丹诗,接着台上亮起一团团温润白光,竟不知歌女们何时上了台,每人手捧一朵牡丹花苞,竟是花心在莹莹发光,她们开口歌唱,将手中牡丹轻轻托起,便见牡丹缓缓绽放。
人群哗然惊叹,江离也道:“这是……?”
“是纸雕的牡丹花,在掌中拢紧闭合,摊开便绽放。”戚朝夕解释道,“发光的是藏在手里的夜明珠。”
随着歌女们的穿梭舞蹈,夜明珠在掌中藏起又翻开,牡丹随之明明灭灭,如梦似幻。
一曲终了,满场寂静,直到灯笼被重新点起,台上大亮,才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
歌女们施然行礼,鱼贯下场,再上台的却只有一名女子,一身异族打扮,银光闪闪的发链绕过前额,垂至腰侧,下坠着两枚小巧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叮当作响。江离看着眼熟,而后才想起她正是那日乐坊里静静坐在一旁的紫裙姑娘。
乐师们罢手歇息,并不奏乐,台下人们瞧着更觉得新鲜。
这异族姑娘开口,歌声嘹亮清爽,像是首山歌,虽是难懂的语言,但神态腔调活泼,迥异于汉家乐曲,听得人心潮澎湃。
戚朝夕伸手从头顶摘下一片树叶,随便在袖子上擦了擦,递到唇边,竟是吹响了,音节高昂欲飞,正和上歌声,仿若直上云霄。
人们纷纷转头望来,彻底被点燃了热情,高声叫起了好。
那异族姑娘旋身欢笑,银铃叮叮,她唱得越发热烈,神采飞扬,像是在殷切地与谁对话。
戚朝夕专注吹奏的侧脸显得格外俊秀,不时一瞥惊讶的江离,眼中含着笑意。
一曲唱罢,那异族姑娘已是气喘吁吁,脸上的明媚笑容浸着汗水,更添了几分感染力。
台下掌声雷动。
“我都不知道你会这个。”江离道。
“以后你还会发现很多不知道的事。”戚朝夕把那片树叶递给他,“这是南疆求爱的曲子,他们的习俗是在春夏时斗歌求亲,歌儿唱得好的小伙子最能博得姑娘喜爱,不然便去学吹叶子,请人伴唱。”
“我在那儿呆过一两个月,当时只嫌他们太吵,夜里睡不着,百无聊赖,就摘了片叶子学着。”戚朝夕道,“现在想来,却忽然觉得鲜活有趣了。”
江离也试着把树叶凑到唇边,再三努力,却只发出了呼呼的吹气声。
“改天我教你。”戚朝夕瞧着他笑,只觉得分外心动。
江离微窘地放下了叶子,道:“她唱的什么?”
戚朝夕依然眼也不眨地瞧着他,慢慢念着:“美丽的人啊,第一次见你便牵动了我的心弦,使我日日惦念着你的容颜,我追随你的脚步来到你的眼前,只想问你,要不要嫁给我留在我的身边?”
江离对上他的目光,又听他问道:“好不好?”
“我……”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他们,江离心头猛跳,一时张口结舌。
戚朝夕笑了起来:“我问你这首歌好不好。”
“好。”江离连忙答道。
戚朝夕顿时笑得更加厉害,江离反应了过来,忍无可忍地瞪了他一眼。戚朝夕笑得止不住,去牵他的手,拉着他穿过人群往外走,道:“我同江琴心讲,这是我向你师娘求亲时唱的曲子,私心想安排在今晚,她答应后,我便去乐坊和方才那姑娘排演准备。”
“没想到江兰泽这小子,该猜的猜不准,不该猜的反而敏锐,把你给带了过来。”戚朝夕道,“好在他没多问,否则就要揭穿在你面前了。”
怪不得江兰泽之前提起什么师娘,江离想来好笑,道:“我觉得他永远也猜不到了。”
戚朝夕眉梢一扬,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却问:“想去山里听斗歌吗?”
“嗯?”
“花市过后,我看归云山庄也没什么大事了,江兰泽应付得来,你我就不必一直留在山庄陪他了。”戚朝夕道,“之前问你想去哪里,你难以抉择,我就先行做了安排,要听一听吗?”
江离道:“你讲。”
“待花市结束,我们动身前往南疆,正赶上最好的时节,然后向西,趁秋季入巴蜀,天再冷些一路北上,途径青山派时看望我爹,等再回到洛阳,大概就是隆冬了。”
夜风拂面,空气中花香甜淡,令人心生惬意,江离听着,仿佛已经随他的话语神驰天边。
“当然,”戚朝夕补充道,“途中你想起哪里要去,我们便直接折去。”
“嗯。”江离与他牵手走在堤上,前方的长街灯火辉煌。
天地虽大,好在他们还有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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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山庄的开场一夜博得了满堂彩,洛阳城中津津乐道,而戚朝夕卸下了筹备的压力,次日终于睡了个懒觉。
曦光温柔,江离盯着戚朝夕熟睡的脸庞看了许久,末了在他挺直的鼻梁上亲了亲,轻手轻脚地起了身。
江离在院落里用了早饭,而后回房在久不翻阅的游记中找了找,挑出一册涉及南疆风貌的,打算再仔细看看,然而他刚在桌前坐下,房门突然砰地一声打开,江兰泽冲了进来。
“哥哥!”江兰泽郁闷叫道,“你有师娘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江离往屏风后的内室瞥了一眼,示意他小点声:“怎么了?”
“我才从琴心姐姐那儿听说,那支南疆的曲儿是唱给你师娘的,戚大侠原来早就成家了啊!”江兰泽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提示,悲痛地抱住头,不堪回首,“我还当他俩是一对儿,还当面试探,还把你也带了过去,这搞得不是像捉奸一样……”
不,不是像,确实是捉奸一样。
屏风后传出了点儿动静,江离估计戚朝夕是被吵醒了,低声道:“没事,误会解开就好。”
“不,你不懂!我现在已经不知道怎么面对戚大侠——”
江兰泽一抬头,看到他无颜面对的戚朝夕从屏风后按着额头走了出来,睡眼惺忪,衣衫不整。
“……”江离沉默了。
江兰泽一脸震惊,眼睁睁看着戚朝夕经过他们身边,自然而顺手地揽住江离亲了一口,然后跨出房门,去院里洗漱了。
江离也失神了一瞬,紧接着维持住了镇定:“你看,他不在意。”
“你、你……他……?!”江兰泽如遭雷击,看看外面,又看看江离,整个人陷入了混乱。
江离正要安抚,却见江兰泽终于从纷乱的思绪中拎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们这样,你师娘知道吗?”
“……”
不知这短短一刻,在江兰泽脑海中上演了怎样一场孽海情仇。
江离道:“没有师娘,只有我和他。”
江兰泽仍处于一种魂飞天外的状态,喃喃道:“只有你和他?”
“对。”
“所以说……其实你就是你的师娘?”
面对已经失去了神智的弟弟,江离闭了闭眼,选择了妥协:“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