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栀的童年时光十分幸福，堪称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在她之前，武康帝生了六个儿子，等到了年近四十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然是疼惜得不得了。

顾锦栀还没满一周岁，就被武康帝抱着去上朝。

小糯米团子就这么乖乖地坐在父王的腿上，因为年纪小，对什么事情都感觉新鲜好奇，于是睁着圆碌碌的大眼睛打量底下的朝臣们。

那时候柔然偶尔会来进犯，武康帝盛怒之下，命令雍州萧家出兵击退。

萧晋当年已经是名震大魏的悍将，当即出兵十万，打得柔然节节败退，不得不后撤到北连山以北。

这一仗打完，朝堂上有人谏言，萧家手握重兵又功高盖主，若是不防，怕日后酿成大祸。

也就在这一年，萧珩被送入了中都，成为了安放在武康帝眼皮子底下的一枚棋子。

萧珩刚到中都的那段时间，几乎是他整个人生中最为晦暗无光的日子。

先是目睹了母亲红杏出墙，然后又只身一人被当做质子送到了中都。被背叛和被抛弃的感觉极为强烈，让他那段时间几乎夜夜睁眼到天明。

因为目睹了母亲的出轨和背叛，所以他极为排斥别人的亲近。

在中都待了好几个月，后来只有坦荡随性和洒脱不羁的顾珹和他走得近一些。

再后来时间久了，他渐渐地从噩梦其中挣脱了出来，偶尔就算再次梦见母亲出轨的那一幕，他也在梦中变成了局外人，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没过多久，顾锦栀过周岁生辰，顾珹喊他一起进宫去。

就在这一天，萧珩见到了刚满周岁的小锦栀。

粉粉嫩嫩的小团子，穿着精致漂亮的小棉袄，安安静静地躺在摇床上，围绕着摇床的都是各州送来的珍贵贺礼。

她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中间，是全天下最金贵的宝贝。

顾珹见乳母们都不在，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居然直接一把将安睡中的宝贝直接抱起，吓得顾锦栀眼睛都没睁开就惊醒了，小脸皱成一团哇哇大哭。

顾珹吓坏了，生怕自己弄醒妹妹被父王知道了又要揍他一顿，当即将哇哇大哭的奶团子塞到了萧珩的手上。

萧珩猝不及防，手里就多了一个奶团子。

那是萧珩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抱在怀里软得像一团面，又像是天边的一朵云无意中飘进了他怀里。

萧珩僵硬得不敢乱动，生怕将这个金贵的小家伙磕着碰着，自己可赔不起。

然而顾锦栀感觉到抱着她的人换了一个，忽然在他怀里抬起头，哭过之后的的眼睛湿漉清亮的，还对着他弯弯一笑，甜得让人的心都快融化掉。

萧珩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一瞬有些失神。直到顾珹提醒他有人来了，他才匆匆将怀里的小公主放回到摇床上，仓促地离开了她辉宏华丽的寝殿。

在那一天之后，萧珩经常会想起那双明亮得像是盛满星辰的眼睛。

干净纯粹，让人不自觉地想要将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给她。

说来也奇怪，从那天之后开始，他就很少再做噩梦了。那双漂亮得犹如高山湖泊的眼睛渐渐地抚平了他的焦躁和厌恶，将他从荒谬的阴影中带了出来。

原本以为顾锦栀那样备受宠爱的小公主，以后难得能再加一面。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月，顾珹就又拉着他往宫里跑。

那日下过一场雪后，顾锦栀被乳母们抱着去后花园里玩耍，萧珩和顾珹从宫里书房出来正好遇到。

才一岁的小公主连话都不会说，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指挥乳母们抱着她，好奇地想要去摸树杈上的积雪。

她穿着一件艳红色的小袄，白狐做成的帽子毛领太大，几乎挡住了她半张小脸，衬得她整个人也带上了一种毛茸茸的可爱。

几个皇子上完课从书院里出来，看见自己的小妹在外面玩，立刻都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要去抱她。

顾珹第一个得手，得意洋洋地举着她在花园里跑来跑去，吓得身后众多乳母嬷嬷都追在他身后，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将矜贵的小公主给摔了。

顾珹抱完顾锦栀，后头还有三皇子和四皇子排着队等着抱。唯独萧珩一个人被冷落在一边，沉默地看着他们几个嬉闹着去逗奶包子。

顾锦栀年纪比她的这几个哥哥都要小得多，被他们轮流抱来抱去觉得不舒服了，于是小脸皱了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鼻子。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顾珹逗完小妹回来，大咧咧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将他从沉默中唤回神。

萧珩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没什么。”

顾珹知道他一贯是个冷淡的性子，见他一个人待在一处有些落寞和孤单，忍不住劝说他道，

“你要不要去抱抱我妹妹？她可好玩了！”

萧珩眸光很轻地闪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她干净纯粹，是所有人心尖上的宝贝。而他有一个那样的母亲...已经洗不清身上的污秽不堪，何德何能将她抱在怀里。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听见不远处哇地一下传来清亮的啼哭声。

顾锦栀正被四皇子抱着去玩雪，只比她大了五岁的四皇子抱着她有些吃力，可是依然硬是抱着她不肯撒手，三皇子怕他摔着妹妹，在一旁着急地大喊大叫，还直接上手要去将估计顾锦栀抢回来。

两人争执不下，差点要打起来，顾锦栀于是被吓得哭了起来。

顾珹也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发飙了！

“你俩在干嘛呢？！”

他这一声大吼，吓得三皇子四皇子一下都缩回了手。顾锦栀猝不及防地跌落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啼哭。

在场所有人都吓坏了，就连顾珹都一下子不知所措，以为自己闯了天大的祸。

一片混乱之中，萧珩也没顾上其他，下意识地立刻拨开人群，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奶团子抱了起来。

顾锦栀摔到了小屁股，哭得小脸通红，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全是泪痕，任谁看了都要心疼不已。

萧珩以前不喜欢小孩，觉得又吵又难哄。可是这一次他抱着顾锦栀，看着她哇哇大哭居然也没觉得不耐烦。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学着乳母平时哄她的样子颠了颠，笨拙地抬手去替她擦眼泪。

顾锦栀眼睛里还蓄着泪水，委屈地将头都埋进了他的怀里，眼泪鼻涕直接就往他身上蹭，将他的锦服蹭出了深一块浅一块的水渍。

乳母生怕萧珩会生气，连忙上前伸手要将公主接回去，

“萧公子，公主年幼，弄脏了您的衣服，还请不要见怪...”

萧珩听见自己嗯了一声，紧接着手里一空，顾锦栀已经被乳母抱走了。

她手腕上戴着他送的那只小银镯子，叮叮当当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随着乳母的脚步，声音渐渐地飘散在远处。

趴在乳母肩头上的奶包子大概哭累了，朝他们这边的方向眨巴了几下眼睛，就软软地垂下眼皮，像是要睡着了。

忽然很轻的啪嗒一声，轻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银铃声戛然而止。

萧珩下意识地抬眸望了过去，顾锦栀垂在乳母肩头上的手腕空落落的，原本戴在手上的小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

后花园里本来种满了花花草草，初冬下过雪后，一片银装素裹，银镯子很快就掉入积雪中，只留下一个不太显眼的痕迹。

萧珩快步跟了过去，弯下腰寻找了一会儿，才在积雪中将那镯子捡了起来。

银镯子沾了点雪，拿在手上冷冰冰的。他于是便将镯子先放在怀里捂暖。

乳母们已经抱着小公主走远了。

他加快脚步，想要追上走在前头的那一行人。没想到抱着顾锦栀的那个乳母忽然困惑地停住了脚步。

“好像什么东西掉了？”

乳母走出好远，才意识到刚刚似乎掉了什么东西，连忙把顾锦栀从肩头上抱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

“公主的手镯掉啦！”乳母惊呼。

身后几个宫女立刻忙忙碌碌地低头寻找了起来。

茫茫雪地泛着白光，要找一件精巧的物品还挺不容易的。

萧珩已经快要追上她们的脚步，见到她们低着头在寻找东西，正要将怀里的手镯掏出来。

忽然听见跟着顾锦栀的嬷嬷说，

“算了！不值钱的东西，娘娘不会怪罪的！赶紧带小公主回去吧！”

她是皇后身边的贴身嬷嬷，说话自然有分量。于是乳母和宫女们都松了一口气，停下了寻找的动作。

乳母将帽子给已经快睡着的顾锦栀重新戴好，抱着她继续匆匆地往昭阳殿的方向赶回去。

冰天雪地里，小小的银镯子被他捏在手心里，渐渐地带上了温度。

萧珩脑子里脆弱的那一根弦，因为嬷嬷的那一句话而忽然绷紧，握着手镯的指节过于用力而泛了白。

他一个人站在雪地里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