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可以照见人的一生。

我和金生水站在孽镜跟前，仔细的盯着里面。

不知不觉间，我们两个置身于画面之中了。

只是，我们只能旁观，无力更改这其中的一切。

我们像走马灯一样，浏览了何延寿的人生。

读书、逃学、参军、负伤、退伍、娶妻、生子……

和那个年代所有人一样。

何延寿过得不富裕，为了儿子，几乎累断了腰。

在儿子即将成年的时候，何延寿死了妻子，他大哭了一场，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

然后，他倾尽所有，为儿子娶了一个姑娘。

从那天开始，他的背开始驼了，再也没有直起来过。

伴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变得木讷，好像经历了世上太多悲喜，已经没有什么能打动他的心了。

年轻时候的鲜活表情，变成了无悲无喜的麻木。

吃饭，只是为了活着。

活着，只是因为还没有死。

忽然，我感觉孽镜中的时间流逝慢下来了。

从时光飞逝，匆匆一瞥，变成了正常的时间进度。

金生水低声对我说：“越是刻骨铭心的事，时间流逝就越慢，越接近现实。”

我点了点头。

忽然，周围传来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是一个小小的煤球炉子，上面烧着一壶水。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置身于一个低矮的小屋当中了。

外面刮着朔朔寒风，这时候显然是冬天。

小屋里虽然有火，门窗也用报纸仔仔细细的糊好了，但是依然冷飕飕的。

我打量了一下这里，这地方只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只小凳子。陈设十分简单。

而何延寿穿着一件不知道洗了多少水的棉服，正坐在小凳子上，小心翼翼的包饺子。

他的耳朵上有几个冻疮，两腮有些浮肿，但是一双手连指甲都干干净净，显然是仔细清洗过的。

雪白的面粉在手中不断的拿捏着，形成了一个个小巧的饺子。

何延寿每包好一个，都认真的摆在箅子上，尽量让它们整齐美观。

这像是要招待贵客。

很快，何延寿已经将饺子包好了，小煤球炉子上的水也烧开了。

他没有着急着下饺子，饺子下的太早，等客人来的时候就凉了。

他坐在小凳子上等着，一闲下来，他的神情都有些呆滞。

忽然，房门被猛的推开了，寒风裹着雪花涌了进来。

何延寿立刻打了个寒颤。

不过他立刻站起来，满脸堆笑的说：“孝全，小月，你们来啦？”

来的人是一对青年男女，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

他们站在门口，也没有关门，只是一脸嫌弃的打量着这间屋子。

何延寿小跑着关上门，屋子里顿时一暗。

他笑着说：“你们坐，你们坐，一会咱们吃饺子。大年三十，这团圆饭得吃啊。”

乌小月翻了翻白眼，不耐烦的嘀咕了一声：“坐什么坐啊，黑咕隆咚的。”

何孝全立刻把门打开了，屋子里确实亮了不少，只是风又灌进来了。

不过，何延寿又打了个寒颤。

他摸索着找到了电灯，把灯打开了，然后把门关上了，满脸赔笑的说：“开灯，开灯就不黑了。”

何孝全看了看乌小月。

乌小月没有反应，何孝全也就没有再去开门。

“坐啊，快坐啊。”何延寿热情的搬过来两个小凳子。

儿子和儿媳谁也没有坐。

何孝全说：“爸，我们这次来，就是跟你商量一下你那伤残战士津贴的事。”

“哦，这个事啊。”何延寿明显有点紧张，但是他努力让自己不表现出来。

他捅了捅炉子。

何孝全接着说：“人家的补助都是五千，怎么你是三千？”

何延寿叹了口气，说道：“人家是伤了腿，我是伤了脚，不一样。”

我这时候才发现，何延寿少了一只脚，他用一根木头，为自己做了简易的假肢。

怪不得他刚才走路的时候，姿势怪怪的。

乌小月一脸不爽：“就差那么十几厘米，少这么多钱。”

何孝全说：“我找了个人，可以给帮帮忙。看能不能把补助提上去。”

何延寿哦了一声：“那挺好啊。”

他看起来并不太关心。

何孝全干咳了一声，说道：“那人是罗老四，可能需要你亲自去说说。”

何延寿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何孝全：“罗老四？就是那个害死你妈的罗老四？”

何孝全不耐烦的说道：“多少年的事了，怎么是人家害死的呢？明明是意外啊。”

乌小月也说：“是啊。谁能想到老太太在人家车后边站着呢？你也太轴了，这么多年都不跟人说话。”

“现在好了，用的上他了，你就低个头呗。”

何延寿木讷的脸上，渐渐露出来了悲伤和愤怒的表情。不过，也只是一丝罢了。

他咬了咬头，低声说：“我不去，我死也不去求罗老四。”

何孝全有些不爽：“爸！你就跟他说句话怎么了？干嘛跟钱过不去啊？”

“而且这补助月月领，年年领。一次差两千，十次差两万。一百次差二十万。”

“你不为你自己想想，你也为我们想想吧？你也为何宝想想吧？”

何延寿低着头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勉强挤出个笑容来，说道：“大过年的，不说这个了。咱们吃饺子，吃饺子。”

何延寿又热情的让夫妻俩坐下。

何孝全一脸无奈。

乌小月一把推开何孝全，对着何延寿大声嚷道：“屁大点儿事，这么多年了，还不能翻篇吗？”

“吃个屁啊，谁还有心情吃饺子。”

乌小月忽然一弯腰，把饺子全都掀翻在地。

她骂骂咧咧的转身走了，离开的时候，还踩扁了三个饺子。

何孝全跺了跺脚，恼火的对何延寿说道：“爸，你看看你，答应了不就行了？大过年的，非要给大伙儿找不痛快。”

何孝全也气呼呼的走了。

何延寿坐在小凳子上，看着门外的风雪，看着掉在黑色煤渣中的饺子。

他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后把饺子捡起来了，挑着完整的，稍微擦了擦，丢到了开水锅里。

热腾腾的饺子盛出来了。

何延寿安静的吃着。

邻居家传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一派热闹气象。

何延寿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声：“过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