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那些真正贫苦出身的考生,杜泽谦觉得自己这里已经很舒适了。
那些人可能连棉袄棉裤都不是很厚实,几乎可以说要生生忍饥受冻挨过三天,能不能扛过去都是未知。
其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比那些人福气,幸运之处在于有一个顶顶好的媳妇。
唉,已经大半个月没有见到明珠了,好想她。
杜泽谦裹在暖和的羊皮垫子里,思绪不由得越飘越远。
……
纵然支起棉帘子挡风,号舍里也点起了炭盆,这一晚上还是非常难捱。
二月初二一清早,天色刚蒙蒙亮,杜泽谦早早醒来续上炭火,用炭盆的温度将馍馍烤热,就着肉干吃了大半个。
掀开棉帘子一角,一股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席卷进来。
下雪了。
这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若单是下雪还好说,无风的雪天,反而会更暖和些。
然而这次却是下雪又刮风,雪花也不是棉花那样一片一片的,而是非常细的雪面子。
夹杂在寒风里一吹,冷得人浑身哆嗦。
临台府地处大楚北方,二月初仍然很冷,一丝冰雪消融的春意也无。
将乡试之日定在此时,或许对北方考生来说不太公平,但是朝廷的决定无人敢置喙。
朝巡视的兵士要了点热水,杜泽谦喝完后起身勉强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便将双手塞到袖筒里暖着,静待乡试开场。
开考前,官吏再次点名,查验各个号舍中是否为本人,有无异常情况。
答题纸张发放完毕,官吏举着试题从号舍前经过。
他们在每个号舍之前停留的时间都很短,需要考生的注意力极为集中,且眼神、记性都要好,才能将考题看清并完整记录下来。
漏下几个字,或许最后的答题方向便会偏离万里。
杜泽谦看过题目之后,迅速将其记在草纸上。
随着一声铜锣敲响,乡试正式开始。
天气实在不好,杜泽谦将棉帘子重新放下,只留了一个小小的缝隙透光。
就着这一点光线,他慢慢磨着墨汁,脑子里思考破题之法。
虽然有好几道题目,但也不必立刻就开始动笔,还是要先想好作答方向才行。
统共三天的时间,倒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乡试的两场考试,三天为一场。虽然不能离开号舍,但需要分两次交卷。
半晌之后,杜泽谦终于想到了该如何破题如何切入开篇,于是点起蜡烛,在草纸上迅速写起初稿。
整个考区安安静静的,不闻一声人语,只有呜呜的寒风吹个不停。
一旦沉浸到考试中,时间便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已经过去一天。
晌午时,杜泽谦就着热水啃了半个馍馍,肉干却没有拿出来吃。八壹中文網
一来耽误时间,二来也怕油渍蹭到答卷纸上。
直到天黑之后,杜泽谦才稍微歇一口气。将作答的草纸收好后,他仔细烤热两个馍馍,就着肉干慢慢吃完。
不得不说,憋在这小小的号舍中数日,真的是对身心的双重折磨。
晚上睡觉伸不开腿,哪哪都不舒服。
还要睡在又凉又硬的地面上,简直难受得要死。
不仅如此,心里还要惦记着没有答完的题目,睡也睡不踏实。
第二日清早起床后,不少人都变得精神萎靡,比霜打的茄子还蔫。
由于号舍窄小,视角受阻严重,杜泽谦只能看到对面的人,以及他左右两侧之人的大半个身子。
对面三人中的两人还好些,但左侧的那个因为穿着不够厚实,这会儿已经冻得不成样子。
而整片考场里,咳嗽声连绵不绝,显然有不少人受了风寒。
杜泽谦不免有些心情沉重。
这才第一天,接下来还要在这里呆上整整五天的时间。
如果接下来的几日还是这种天气,只怕有人要熬不过去。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接下来的两天,天气依然寒冷。虽然不再下雪,但寒风一点没有减弱。
且众考生的身体越来越差,抵抗寒冷的能力也越来越弱。
第三天晚间交完第一场的试卷后,就连杜泽谦都有些头昏脑涨身体发软,遑论那些年纪更大、条件更艰苦的考生。
二月初五这天,第二场考试开始。
开场不到一个时辰,乙辰这一片考区便传来一阵喧哗。
考生们虽然心生好奇,但在巡视官吏的呵斥下,谁也不敢向外伸头看热闹。
万一因此被判定有作弊的嫌疑,那岂不是太冤枉了些。
但是紧接着他们便不再好奇了。
两名兵士抬着一块木板,将一名已经断气的考生抬出考场。
过道两旁的考生俱是看得分明,个个心里都生出一股悲凉之意。
兵士路过时,杜泽谦亦是抬头看了两眼。
木板上脸色发青的死者,他见过。
验名第一天时,他在贡院之外看到一位花甲之龄的老秀才,此刻那位老秀才就躺在木板上。
考了一辈子,直到儿孙满堂依然没有中举,最后倒在了科举考场之上。
杜泽谦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昏沉的头脑霎时清明两分。
青云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难。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经倒在了中途。
朝手心哈了口热气,杜泽谦用力搓搓冰凉发木的指尖,伏案继续奋笔疾书。
五天的时间过去,如杜泽谦这样年轻健壮的人都快受不了了,那些年龄更大、体质更差的人就更不用提。
即便是天气转暖,可是已经染上风寒的人,没有药物治疗也是不会轻易痊愈的。
今天一大清早又抬出去一个不幸去世的考生,也不知道是冻死的还是病死的。
仅仅五天的时间就死了两个考生,这还只是乙辰考区的数量。而像这样的考区,共有好几十个。
剩下还强行提着气坚持的,大多也是头晕脑胀昏昏沉沉,不过是靠着一股劲儿硬撑罢了。
第六日,乡试最后一天。
或许是老天爷终于开眼,这一日竟然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暖融融的,一丝风也没有。
杜泽谦紧绷了五天的心神忽然轻松了一点,他将已经草拟好的文章重新通读修改,认认真真誊抄在雪白的题纸上。
落下最后一笔,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这难捱的几天终于挺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