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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人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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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原是小秋,民间按例要在中元前一日,即买练叶,享祀时铺衬桌面,又买麻谷窠鬼,系在桌子脚上,乃告先祖秋成之意。例用新米、新酱、冥衣、时果、綵缎、麪棋,而茹素者几十□□,屠门为之罢市焉。

皇甫府邸贵为相府,亦不例外。眼看府中人捧着小秋作物忙碌来去,皇甫思凝拉着凤竹坐在一处亭阁檐下。七月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暮光四合,倦鸟振翅归飞,苍穹万里无云。明日想必是个好晴天。

自从大爱道寺回来,凤竹一反常态,主动提出要学认字。皇甫思凝十分惊喜,令人准备了《幼学琼林》《乐府诗集》等书册,亲自一句句念给她听。

皇甫思凝正吟到四十二首的《子夜歌》,道:“‘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相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凤竹,你知道这首诗是……”

皇甫思凝伸手欲牵,只觉一空,顿时转头。

凤竹长发披垂,衣衫翩然。在这样的人间姝丽面前,一切皆空,声色惨淡,万马喑哑,连针尖似的呼吸都无法见容。然而这并不能抹杀一个事实——

她蹲在墙角,认真地望着缓缓爬行的守宫。

皇甫思凝虎着脸放下书卷,活像一个看见丈夫整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就是不干正事的小媳妇,恨铁不成钢道:“别光看了,你是不是还想去按尾巴?”

凤竹两眼放光,点了点头。

皇甫思凝哼了一声,道:“想按你怎么不去按?”

凤竹嗫嚅了一句,道:“霜儿不让。”

皇甫思凝道:“我怎么不让了?”

凤竹瑟缩道:“我按了守宫的尾巴之后,霜儿就不给我摸了。”

皇甫思凝笑得瘆人,道:“你想用摸过蜥蜴的手去摸我的脸,我不给你摸,你还很委屈了?”

凤竹正想点头,眼见皇甫思凝笑得更加和蔼,她连忙摇头,道:“不委屈不委屈。”

这才像话。

皇甫思凝勾了勾手指,凤竹眼巴巴凑过来,皇甫思凝婉然一笑,道:“你乖不乖?”

凤竹颔首道:“乖。”

皇甫思凝在她的唇上点了一点,问道:“你听不听我的话?”

凤竹眸光微深,轻轻握住皇甫思凝的手,道:“我当然听霜儿的。”

皇甫思凝道:“我方才念了什么诗?你背不出来就不许吃饭。”

凤竹不假思索道:“长夜不得眠,明月何灼灼,相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皇甫思凝拍了拍她的额头,道:“好吧,算你能耐。”

有凤竹这样的学生,会欢悦,也会挫败。她过耳不忘,记忆绝佳,偏偏一提笔就犯困,一看字就皱眉,一整天下来,能背出千行句,却写不来十个大字。

看凤竹焦头烂额,三心二意,皇甫思凝又心疼又闹心。好在她也知道循序渐进的道理,不能操之过急,因此不再催逼,道:“今天就学到这里。”

凤竹明显松了口气。

天边浮起大颗大颗的星子。洁白的玉簪花在墙头绽放,紫薇溶在玫瑰色的夕阳里,三变的木槿花色已深,光影温柔迷离,香气馥郁得令人沉醉。

皇甫思凝想了一想,道:“凤竹,你知道中元节吗?”

凤竹摇了摇头。

皇甫思凝也跟着摇了摇头。

凤竹立刻道:“不知道,我可以学,霜儿可以教我。”

虽然知道她这一番乖巧伶俐的学生模样不过是惺惺作态,但皇甫思凝还是很受用,道:“中元节相传是地官生日。地府之门大开,万鬼回世,已故先祖可以回家团圆,这一天也是祭祖之日。”

凤竹看向皇甫思凝,指头拂过她平静得近乎淡漠的容颜,道:“还有呢?”

皇甫思凝慢慢道:“无论是道观还是佛寺,都会在这一日各有斋醮等会,举行盛大的法事,或中元普渡,或盂兰盆节,以超度死者魂魄,为其赦罪。”

凤竹道:“赦罪?”

皇甫思凝叹了一声,道:“往年每到这个时候,除了严洁厅宇,排设祖考斋筵,逐位荐献,具酒馔享祭,逐位为纸衣焚献之外,外祖、舅舅们还会给我送一双小羊羔,然后请出地藏菩萨、目连尊者等佛像,置于高台,请高僧诵经作法,超度亡魂,消弭家中的血光戾气。若非如斯,难可拔赎。”

有风起。飞红万点愁如海,簌簌坠下,纷落如雨。

凤竹慢慢道:“超度谁的亡魂?你母亲的?”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答非所问,道:“前日我见到未晞,聊了些很有意思的旧事。”

凤竹道:“哦,你们聊了好久。”

皇甫思凝道:“因为有很多事情。”

凤竹直接道:“她是不是喜欢你?”

皇甫思凝道:“我和她自幼一道长大,当然……”

凤竹道:“我是说,像我喜欢霜儿那样的喜欢。”

皇甫思凝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道:“你在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凤竹梗着脖子道:“为什么不可能?”

皇甫思凝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道:“瞎吃什么飞醋,你明知道我喜欢你。”

凤竹心里美滋滋的,转念一想,又道:“可我还是觉得她喜欢霜儿。我讨厌她。”

她这话简直是胡搅蛮缠。皇甫思凝无奈,道:“未晞……唉,她也是命途多舛。我和你直说吧,她其实喜欢我表兄。”

若非如此情深意重,怎么会冒着那般天大的风险,在宫中收容令莲华,允其生路?

凤竹皱了眉,道:“就是那个砍竹子的?”

因为皇甫思凝说过的这一段往事,她一直对令莲华无甚好感。

皇甫思凝掩唇一笑,道:“对,就是那个砍竹子的。所以你不要看未晞不顺眼,其实她很喜欢你,还特意说了你像表兄。”

凤竹直觉皇甫思凝这番话有些可疑,道:“她喜欢我?”

皇甫思凝起了玩心,将手一摊,道:“是啊,你生得这么美,当然人见人爱。我可不一样了,从小就是个没爹疼没娘爱没人喜欢的小可怜。”

凤竹登时瞪圆了眼睛,道:“胡扯!霜儿才不会没人喜欢!”

皇甫思凝故意道:“我小时候,别人都说我生得很不好看……”

凤竹果然勃然大怒,道:“凭什么!他们都瞎了吗!”

皇甫思凝不由莞尔,嫣然一笑,道:“说的是实话,怎么能不让人说?我小时候确实不好看,脸胖,牙歪,眼睛颜色也浅,不似父母。令氏再势大煊赫,也压不住旁人全部流言蜚语。我虽然还年幼,但偶尔听进了一句半句,其实心里头很不好受。后来我娘亲和我说,我这双眼睛是像一位百年前的令氏先祖,他少年曾前往策梦招摇山求学,历经磨难进入予皇书院,拜入长生老人门下,得赐宝刀‘山阳’,传承百年。”

凤竹的眸光一滞。极短暂,皇甫思凝甚至未曾察觉。

“……这是大吉之相。何况我是她的女儿,日后一定会美若仙子,富贵泼天。”皇甫思凝轻声道,“等我及笄之后,果真女大十八变,虽然谈不上多倾国倾城,好歹再无人说过我丑。但母亲永远见不到了。”

凤竹忽然牵住了皇甫思凝的手,轻轻摇了一摇。

皇甫思凝道:“所以,我也不需要别人喜欢。”

凤竹道:“对,霜儿也不需要他们喜欢,只要我喜欢就行了。”

皇甫思凝戳了戳她的脸颊,调笑道:“真是会讲话,嘴巴越来越甜了。”

凤竹的喉头动了动,道:“既然甜,霜儿要不要来尝一尝?”

夜色缓缓垂落,清尘收露,庭下交光。皓月初圆,暮云飘散,分明如晴昼,一如这个亲吻一般缱绻温柔。

这样美好的傍晚,仿佛一日适才开出嚆矢,不必畏惧明朝风雨,冤魂怨鬼。

一吻告终。皇甫思凝看不太清楚凤竹的表情,柔声道:“虽然今日还未到中元,但是已不设宵禁,市井之中会有些往日没有的新奇东西,比如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以纸糊架子盘游出卖。耍闹处还会有些果食种生花果之类,及印卖《尊胜目连经》。你想不想去看一看?”

凤竹果断无视什么经书,道:“都耍闹些什么?”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出奇的孩子气,“是和端午那时候一样吗?”

皇甫思凝嗔道:“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东西!”

凤竹道:“装的都是霜儿。”

皇甫思凝没法说自己不是东西,只好咳了一声,道:“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会上演《目连经救母》的杂剧,直至十五日止。我们今晚若是出去,还能看到。”

凤竹问道:“目连经是什么东西?”

皇甫思凝哭笑不得,道:“你每次这口造恶业……真是拿你没法子。”她知道凤竹现在心性单纯,乃无心之失,并不生气,耐心解释道,“《盂兰盆经》云:目连见其亡母生饿鬼中,即钵盛饭往饷其母。食未入口,化成火炭,遂不得食。目连大叫:‘驰还白佛!’佛言:‘汝母罪重,非汝一人所奈何,当须十方众僧威神之力。’”

凤竹低低重复道:“汝母罪重,非汝一人所奈何。”

汝母罪重。汝母罪重。皇甫思凝莫名心中一紧,道:“怎么了?”

凤竹摆首,问道:“然后呢?”

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凤竹的面容一半映着柔软光色,一半掩在沉郁阴影里。明亮与黑暗同时在她的身上交错汇聚,仿佛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战役。

她就这样直勾勾地凝睇着皇甫思凝,仿佛月华,不谙离恨,斜光到晓穿朱户。

皇甫思凝定了定神,笑道:“……至七月十五日,尝为七代父母厄难中者,具百味五果,以著盆中,供养十方大德。佛敕众僧,皆为施主祝愿七代父母,行禅定意,然后受食。是时目连母得脱一切饿鬼之苦。”

“你若是去了市井,就会看到盂兰盆了——是以竹竿斫成三脚,高三五尺,上织灯窝之状,挂搭衣服冥钱在上焚之。总之广为华饰,刻木割竹,饴蜡剪彩,模花叶之形,极工妙之巧。”

凤竹思索了一阵子,道:“目连他娘犯了罪,死了之后总是吃不饱。他为了孝顺他娘,给他娘喂吃的,所以搞出了这么多盆?”

皇甫思凝忍俊不禁,道:“你这解释……呃,也不能算错。不过盂兰盆乃佛迦国语,意为解倒悬也。今人设盆以供,实为谬误。只是错的人多了,错也成了对。”

凤竹道:“错了就是错了,有罪就是有罪。如果用个盆子供养就能赎罪,还要十八层地狱作甚么。”她意态闲适,语气轻松,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仿佛一线冰,冷凝透心,寒冽入骨,“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怎么能不死?”

皇甫思凝怔了一怔,道:“凤竹,你在说什么?”

凤竹也微微一愣,道:“我说什么?”

皇甫思凝道:“你方才说……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怎么能不死?”她狐疑道,“谁该死?”

凤竹有些惘然地眨了眨眼睛,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皇甫思凝忽然心慌意乱,道:“不要想了。”

凤竹按住额头,低声道:“我真的记不起来。”

皇甫思凝按住她的肩膀,道:“凤竹,想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不用知道。”

凤竹垂着头,皇甫思凝眯起眼睛,忽然发现了什么,道:“……你生白发了。”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凤子龙孙如华年时,来历不明如凤竹,都是一般模样。

凤竹倒没有华年时那样的失态,甚至都没抬头,闷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白发了。”

皇甫思凝惊讶道:“你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凤竹摇了摇头,道:“没有。但……大约是这样。小时候很多。”

凤竹现在满头青丝,只有一两根白发,寻常时分极难以察觉,可见她并非少年白头。皇甫思凝想起她对火场的失态恐惧,心中一时怜爱酸楚交集,揉了揉她的头,就像对待温顺的宠物。

“凤竹,那段日子都过去了,往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吃苦。”

夜色初升,空光下凝,繁星映而珠满,明月入而清澄。草树茏蒽,浮光荧烁,花香浓郁得令人怅然若失。

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凤竹道:“管我只吃肉不吃苦?”

她的语气有些微妙,字句飘扬婉转,不像她平常讲话,倒仿佛什么唱段一般,勾起隐约的熟稔。皇甫思凝莫名红了脸,道:“那,那是自然。”

凤竹的手向下滑,道:“霜儿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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