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院落,横斜带月,人静烟细。惆怅当年,念水远天长,故人难寄。
“……令诸众生。慈心相向。犹如父子兄弟姊妹。今已施一切众生一切安乐智慧光明。令彼众生永离闇冥。无复痴爱长夜迷昏无明闇蔽。无眼众生得智慧眼。”
她缓缓摩挲佛陀精致圆润的脸庞,落在那双微微弯起的眼里。原本平静无波的声音化为冰凉的嘲讽,冷冷道:“都说你不舍悲愿,以无量光明照独行者,普欲度脱一切众生——”
她大笑不已,笑得胸腔都开始微微阵痛,道:“我看还是这世间愚人太多,才由得了你这种无心无血装神弄鬼的玩意大行其道!梁献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还不是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佛如有灵,可作祸祟报应;天若开眼,知晓善恶到头,怎么还会那样!狗屁慈悲为怀,超拔苦海!你根本既无心,也无眼……”
她的指尖向下滑去,扣住了那道细细的脖颈,眼里终于迸出一种切切的恨意,如火焰滔天,燃烧一切。
“她那么焚香礼忏,日而弥笃,甚至连一只蚂蚁都不舍得伤害,这世上根本没有比她更加善良无辜的人……说什么普度众生,你为何不度她!你为何度不了她!”
她略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玉佛瞬间一分为二。
佛陀头颅滚落在地,安详的眉目里崩出无数道细缝。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梵梦。
她放下手,这才觉得稍微解气。
遥遥有更声依稀道:“风雨如晦,朝野满盈。”
平旦。寅时。她独立在此,居然有一种莫大的失落和空虚,以至于无法自控地想要回头——
想要回头,想要去看那个人。
区区一个……禁脔而已。
她皱了皱眉,将这一时的失态归结为诡异的软弱,不去多想。她目光一扫,没找到灯油,借着月光,发现一案,案上笔墨砚台皆是极品:笔是漆竹纯毫,巨细笔直柔耳,锋欲其长,管欲其小,头欲其牢,柱欲其细,正适楷书正锋;墨砚更是素有天下第一之名的红丝石,质润发墨,其色自现,斫墨如漆,石有脂脉,能助墨光,浑素大雅。
案头附近都是成堆纷叠的白纸,月下滑润,一看也不是凡品。
她莫名心中一动,捡了一沓翻阅起来,顿时失笑。
估计是个尚未开蒙的孩子在练字。每一张的字迹拙笨无比,丑得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是什么败家的父母,居然舍得下这样的本钱。这一副笔墨纸砚,甚至能拿去充作御宴赏赐了,却拿来给一个小小幼童练习写字。若是真识货者,怕是要为之一哭。
不过这个孩子的字写得丑归丑,倒还算得上是勤奋。
她只是略略一看,少说也写了成百上千张。无数个歪歪扭扭的滑稽烂字摆在一起,简直令人不忍卒睹。
其中只有两个字写得最多,写得最好,甚至让她觉得稍微有点顺眼。
霜儿。
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霜儿。
月光出奇温柔缱绻。白纸黑字,一笔一划,那么认真,那么爱惜,仿佛倾注了这一生全部的心血。
不过再顺眼,丑还是丑。
她冷哼了一声,信手将那些纸张随便一扔,不在意地碾足而过,推门而出。
入目是一座长廊,曲径通幽。前方有虬松绕一青石假山,高有丈余,苍藤碧萝,斑驳网胃,不远处依稀可闻修竹潇然飒沓之声,如一线幽幽凤吟,缠绵不尽。
她走出去没十来步,迎面一个碧色罗衣的婢女施施然而来。她正欲开口问话,不料那个婢女见了她就如同见了鬼一样睁大了眼睛,然后叉开腰道:“你这个混账!”
自看到了和自己同处一室的佛像之后,她不得不再次接受一个荒诞的事实——
她被一个婢女骂了。
出离荒诞,反倒有些可笑。她轻笑道:“我怎么混账了?”
碧衣婢女对她没有一分一毫的敬畏,恨恨道:“还不都是你的错!”
她扬了扬眉,道:“我?”
“当然是你!你居然还敢笑,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平白让我家娘子那么担心!你知不知道,娘子这几天来守在你的床边,寸步不离,甚至连眼睛都不敢挪一下!你倒好,一醒来就和个没事人一样毫不在乎,也不……”碧衣婢女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居然有一丝楚楚可怜,“总之,总之娘子才是这世上最担忧你的人!你不过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依没靠,性子又那么坏,我家娘子是一时心软可怜你,才收了你当作婢女。结果你还毫不知足,狐惑媚主,凭借美色攀附上我家娘子的床,现在又不知感恩……”
碧衣婢女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原本的气势一点一点地萎靡了下去,像是一朵渐渐枯萎的花,声音也越来越小,道:“……幸好,幸好你醒过来了,否则我真害怕,害怕娘子她不知道会作甚么傻事。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和菩萨发过誓了……”
“只要你能够醒过来,好好和娘子在一起,我,我就再也不扎你的小人了……”
她眨了眨眼睛,缓缓地拧了自己一把。
有些疼,不是在做梦。
眼前这个婢女絮絮叨叨了一堆,表露心声,最终的结论是——再也不扎她的小人了?
碧衣婢女一口气说了老长,把自己这些时日压抑的心里话统统说了个遍,这才觉得一吐胸中抑郁,重新扬眉吐气了起来。等回过神来,她才发觉对方一直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眼神有些吓人,没由来地一缩。
有什么……不太对劲。
她问道:“你说完了吗?”
她的语气虽然悠然,可字句里深藏肃杀,似有金戈铁马跃然而出。
碧衣婢女支吾了一下,瑟缩道:“说……说完了。”
她略一颔首,步步向前逼近。她并未怒目而视,碧衣婢女却步步后退,每一步如有千钧之重,额上冷汗如雨。直到背脊抵上墙壁,退无可退。
碧衣婢女结巴道:“你……你要做甚么?我告诉你,我,我绿酒十一岁的时候就到娘子身边了,和她情同姊妹,情谊深厚,她待我更是优渥,不同常人。你……你若是敢对我意图不轨……”
她冷笑道:“你这姿色给我舔鞋都不配。眼力见这么差,要眼珠子有何用?”她手掌微合,朝绿酒的右眼探去。
绿酒骇然无比。本来一口伶牙俐齿,此刻却连半句话都讲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她的手如电一般抓过来,吓得挣扎着按住她的手。
这挣扎不过是困兽之斗,连绿酒自己都心生绝望,哀嚎老天这颗眼珠子保不住了。没想到被这么一拦,她居然真的停下了动作。
绿酒手指一动,只觉触感略有异样。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按在了她手腕上的一根绳子上。
那是端午时节的五色同心结,避兵及鬼,令人不病瘟。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避兵缯,一名五色丝,一名朱索。
她迟疑了一下,松开了手。
绿酒惊讶地看着她,还来不及欣喜,她转而捏向绿酒的脖子,微一用力。
绿酒无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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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思凝蓦然睁开了眼睛。
身体的每一处都惊人得疼痛,甚至连翻身的力气都难以聚拢。她轻轻拂过自己的腿,倒抽了一口冷气,看向窗边。
明月澄清影,华星出云间,列宿参差闪烁。
她脑中忽然想起了一句诗。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皇甫思凝撑住自己的腰,颤颤巍巍地下了床。一落足发觉不太对,定睛看去,无数雪白纸张散落一地,仿佛漫天白茫茫的积雪。其中有几张留下了鞋印,黑渍宛然,十分触目。
紫藤已经倾颓,碧桃不复明艳,姹紫嫣红的夏花纷纷败落,只有君影草还生着细碎的花序,无瑕雪白缀枝头,饱浸了夜露深浓,沉重地垂下头颅。刀子一样的花在眼睛里盛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捧出一颗不曾蒙尘的心,投落深渊。
夜深露寒,有风微鸣。凤竹伏过的长案上,一册书卷哗哗翻回从头。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她教过的字句。
皇甫思凝慢慢上前。那一册书卷是那位予皇书院外门弟子的令氏先祖诗词集,正好停在其中一页。
上头是一首《悟黄梁》:“浮名浮利两悠悠。终不道,把身囚。好贪多败更多忧。又著个,甚来由。愿人识破早抽头。从前事,尽都休。飘飘物外不淹留。管有分,继吾俦。”
一场黄粱大梦,如今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