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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趣阁 > 竹上霜 > 第 87 章 哪吒令

第 87 章 哪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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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画难得露出一丝怒意,道:“斯使令!”正待上去帮忙阻拦,皇甫思凝已经慢慢抬起头。

斯夭呼吸一凝。

那不是她想象中,如一样嫠妇悲恸的神色,也并没有遭受凌侮后的屈辱痛苦。

皇甫思凝的面庞平静而优柔,一如她们初见时不卑不亢的样子。她的眉如远山,颜色不深,眼眸的颜色也很浅,炯炯似寒晶,因为饱含水光,染了迷离潋滟。

斯夭忍不住想起少年时豢养的一只鸟。翅膀雪白,眼睛深邃。来自极遥远的西凉,离家去国,被囚禁在笼中的时候,一声不鸣,永远这样寂寞地看着她,一直到死。

眼前人也是这样。没有哭嚎,没有悲泣,只是泪如雨下,安静汹涌。

苏画叹了口气,轻声道:“我看到她了。”

那个“她”不言而喻。

皇甫思凝想要苦笑,但发觉这实在太难太难,她根本做不到。她颤巍巍地捂住脸,满手都是冰凉的水渍,细如蚊蚋道:“她是……她的姊姊……她……她是我的姊姊……我……我是她的……”

四方神佛在上,她几乎被背德逆伦的罪恶杀死——

她怎么能?她怎么能?

皇甫思凝字句颠三倒四,崩溃不已,几个“她”字来来回回,常人听了必定不知所云,但落入苏画耳中,恰巧印证了最为可怕不安的猜想。

凤春山与凤欢兜并非平西王血脉,而是皇甫云来之女。那她们和皇甫思凝岂非——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苏画艰涩道:“皇甫娘子……情之一字,不知者不罪。”

皇甫思凝用力摆首,道:“不对。”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刀子一样的花在眼睛里盛开。

爱意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心跳激烈得连自己都感到恐惧。她明明早就知道。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她目见自己的父母在忧怖中挣扎苦楚,一眼即可望尽命运的终点。那种情感曾经是多令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宁可一生一世也不要碰触。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但她终究做出了抉择。希望与绝望同根,是她孽果,是她造业。

暄风迟日莺初解语,最是一年绝好处。两岸草烟低,青山啼子规。蒲萄水绿摇轻棹。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

她曾理直气壮地对凤竹道:“我从不喝酒。喝酒误事。”但她其实酒量很好,喝醉也不容易。

凤竹离开之后,她无数次酣畅大饮,一醉方休。自愿而清醒。

醉了多好,醉了才好,沉沉麻木睡去。即便烧手之患,也不知道痛彻心扉了。

皇甫思凝喃喃道:“我喜欢她。我一见了她,眼里就只有她一个。”

命运是何其残酷而无稽。有的人生,有的人死。有的人生却不如死,有的人死却胜过生。她几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回忆过凤竹,她不曾将那些话和任何人说过。

藏在自己心底里的话,藏在自己心底里的人,就像是只有她才知道的珍宝,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碰。其实她自己知道,她从来不提她,不是因为她忘了,是因为她不敢,她觉得自己不配。

回首一望,流年弹指而过,往日天真烂漫,春光荏苒如梦蝶,梦里有木兰花和羊羔酒的香气。美好得教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凤竹缓缓垂首。影子像是黑夜的笼牢,滑落在她的双肩,渗透。笑靥映在她的眼里,清尽天色,道:“喜欢。”

记得太过清晰,连眉梢眼角都历历在目。

清晰得叫人怀疑惶恐,是否真的曾经被那样温柔相待过。

她甚至无法去憎恨凤竹。

她一度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可以献祭的,唯有沉默。

但是早在那么久远的以前,有小小的孩子,望着漫天烈焰,天翻地覆。

那颗心在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任何感情都无法在空洞的地方繁衍,正如鲜花无法在没有泥土阳光的地方绽放。她怎么能去奢求一心换一心?

皇甫思凝放下了手,终于撑起了一个笑容,缓缓道:“我一直希望有一个人来原谅我。”

苏画沉吟不语。

斯夭总算找到了说话的机会,道:“原谅你?你做了甚么,杀人放火?”

皇甫思凝紧紧蹙眉,笑容比哭诉更难看,道:“原谅我……”

“……居然出生在这个世上。”

她生为孽,活在父亲及无数人的憎恨里。她无法像神话里的哪吒一般,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还于李靖。她难以赎罪,她甚至犯下了更多的罪衍,造下了黑暗里最深的暗业。悖逆人常,忤逆纲纪,□□无法,帷薄不修,几无面目存于此世。

苏画悚然一惊,道:“皇甫娘子,你莫要想不开。”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无人能窥清她的神色,几乎轻不可闻道:“我没有想死。”

苏画依旧提心吊胆,声音更柔,道:“皇甫娘子,我们来接你走。我,柔公子,绿酒。”

皇甫思凝惘然道:“走?”

苏画道:“他们都在等你,一起回家。”

皇甫思凝呢喃道:“回家……”

家,本该是个何其温馨的字眼。

“慢着。”

本是温情脉脉一刻,某人突兀横插一足。

苏画回望过去。

斯夭道:“我只许让你见她,又没说让你带她走。”

苏画平静道:“斯使令固然天潢贵胄,但有些事,恐怕你一人也做不了主。”

他没有提那个名字,但斯夭何等精明,如何不知他心中算盘。略一扬下颔,指了指皇甫思凝,道:“凤春山说让你走,我说让你走了吗?”

皇甫思凝已经停了流泪。斯夭抽出一条手绢,为她细细擦拭。或许是因为她此刻太过虚弱混乱,竟没有拒绝。

斯夭一点点拭干了她的泪痕,手指停在她眼下,低声道:“你可是我请来的客人。”

苏画看了一看皇甫思凝,又看向斯夭,道:“斯使令似乎颇为忌惮凤将军。既然凤将军已经开口,让我们带皇甫娘子回去,你应该并不希望她知道你还继续扣留皇甫思凝娘子罢。”

斯夭听出他语气里的森然之意,不觉恐惧,反倒有趣,道:“狐假虎威,你果然聪明。”

苏画本想道:“真是谬赞。”又想起斯夭道“眼瞎”,只好吞下,“斯使令高才。”

斯夭眯了眯眼睛,道:“你待如何?”

苏画道:“如某方才所言,想破坏两国和谈,方法多的是,某甘愿作为马前卒为斯使令出谋划策。只希望斯使令高抬贵手,放过无辜。”

皇甫思凝想起斯夭恣意手段,登时心中一紧,忍不住唤道:“苏画,她不好惹。”

斯夭斜乜她一眼,笑吟吟道:“多谢夸奖。”转而看向苏画,语气平板,“你说话的口音,似乎与他们不大一样。”

苏画道:“斯使令果真明察秋毫,细致入微。柔公子和段郡尉祖宅父母皆在京城。某虽生在京中,但家慈出身君房,某的官白里也带了点君房口音。”

皇甫思凝惊讶地看向他。她知道苏画是京兆府尹庶子,生母身份卑微,但并不清楚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斯夭故意睁大了眼睛,惊呼道:“君房?就是那个被凤春山洗掠一空的地方?”

十五岁的少女将军,一战成名天下知。

不仅是为其披坚执锐骁勇奋战,也是因为那令世人齿寒的残忍无道。

苏画道:“正是此地。”

斯夭道:“你岂不是应当恨她入骨?”

苏画并未反驳。

斯夭道:“我看你方才反应,不见仇恨惧骇,也没有谄媚阿谀,反倒是惊讶更多些。”

苏画早已准备好应对她忽然发难,挠了挠头,面上憋出一抹腼腆的微红,居然有些少男怀春的意思,道:“斯使令,未见凤修罗前,某可没想过她生得这般貌若天人,难免震惊。”

虽然知道他满口扯谎,但这理由竟也无懈可击。斯夭回忆起自己当年初见凤春山的时候,亦惊叹于那个传得全夜澜沸沸扬扬的冷血将军竟如此年少貌美,摇了摇头,道:“咬人的狗不叫。她生得再好又如何,那颗心可坏透了。”

她似笑非笑,道:“苏修撰可莫要和我一样,被她的外表蒙蔽了。”

苏画心道:“她可骗不到我。”头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很清楚,眼前这个差点杀了自己兄长苏诗的女子绝不是易与之辈。皮相再美,骨子里也是一个青面獠牙满嘴是血的怪兽,恨不得退避三舍。果真如此。

她是凤春山。修罗,是活阎王,是灭绝人寰的方棫大敌。

他感慨自己当日明智,又难免叹息另一人。

皇甫思凝曾经告诉他:“我心里有数。”

谁能想到,她爱上的那个人,本来便没有心肝,无从相爱,终究错付。

斯夭扬了一扬自己的左手,径自对皇甫思凝道:“我不管你和凤春山有什么恩怨纠缠,你伤了我,这笔账可还没算完。”

皇甫思凝掐住手心,克制自己所有的难堪苦痛,平静道:“不知道斯使令准备如何算这一笔账?”

斯夭灿然一笑,桃花眼里漾着灼灼桃花,道:“我的账本,当然是我想怎么算,就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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