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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拜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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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思凝怔怔凝视着斯夭,并不害怕。因为这八个字只是单纯的叙述,不带一丝恶意。

“斯使令何出此言?”

斯夭想了一想,道:“因为你我有些相似。”

皇甫思凝诧异道:“我与斯使令?”

斯夭道:“论美貌才华,你当然与我云泥之别。但是甫我听说令氏之事,便对你有些兴趣。本来想随手祸害一对方棫贵侣,引起民愤,没想到就碰到了你。你说,这像不像命?”

皇甫思凝摇了一摇头,道:“我始终不明白斯使令所言。”

电光映亮了斯夭的发梢眼睫,沉静温柔的百合宫香萦绕不绝。她闭眸良久,方道:“你父亲杀了你母亲全家,我母亲杀了我父亲全家。我们……彼此彼此。”

皇甫思凝一时屏息。

斯夭淡淡道:“我父亲曾是司天监的太史令,掌管天文历法,以星土辨四海之地,以分星视吉凶。自少时起,无一日去书册,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因为才姿卓越,被先帝钦点,尚皇太女。后来我母亲被废太女之位,改封成和,奔赴封地,我父亲也因此请辞司天监。”

“我母亲怕他在成和闲暇寂寞,特意为他修建了九苍华辉台,做观星之用。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会带着我一起上楼台,告诉我阴阳、风雨、晦明,又或是在天文两河间,有天关星……在我眼里,他一向独来独往,清静无欲,不类凡物。他是这世间最好的父亲。”

“我开蒙之后,父亲就很少带我去九苍华辉台观星了。他说楼台太高,怕我危险,让我不要溜上去。但我不信。有一回我偷偷躲过婢女,一层层爬上高楼,去寻找父亲。我找到了他,但是那里不止他一个。”

斯夭说到这里,浅浅一笑,自嘲道:“我怎么会和你聊起这个?”

皇甫思凝道:“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斯夭望着她淡色的瞳子,寂寂惺惺,明如妖星,令世间一切不净之物并皆除断。

“……你真奇怪。”

皇甫思凝道:“我哪里奇怪了?”

斯夭眯起了眼睛,道:“你真像是个扫帚星。”

皇甫思凝安静地凝瞩她。

出身离奇,亲族覆灭,不过短短十数年,目见无数鲜血,仿佛生而不祥。

斯夭垂下眼睑,想起了那一颗掠过夜空的星辰。那是她最后一次依偎在父亲怀里,激动地仰视着漫天银河。孛似扫彗。有彗尾躔曳长尾,垂秦焰焰馋。厥攸灼叙,弗其绝。

她的父亲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妖星——欃枪。”

那是俗称里的“扫帚星”。光芒所及为灾变,见则兵起,有血光之祸。

她懵懂不解。那颗星明明如此美丽夺目,为何会带来灾祸,落下死亡的阴影?

但灾难确实如期而至。

玉庭散秋色,高台生夕凉。草木萧疏梧落黄。她偷偷一个人爬上了九苍华辉台,没有看见满天星辰,但看见了父亲,以及父亲身下妖娆的身躯。钗横鬓乱,枕侧衾歪,黑发如蛇一样蜿蜒在地,两腿各自在床边架上分开,娇声聒耳,耸动不绝。

她茫然地看了很久,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些甚么。决定转身下楼,去询问母亲。

“娘亲,为甚么爹亲要欺负宛彤?宛彤都被他弄哭了,好像很难受……”

母亲自从落下腿疾,一直不良于行,也从未亲自上过九苍华辉台。她第一次听见母亲那样颤抖的声音,道:“桃之,我们一起上去看星星,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领着母亲,帮忙拄着拐杖,慢慢爬上高楼。

情浓之中的二人甚至并未发觉她们的存在。

直到母亲终于开口,道:“今天的星子真好看。”

父亲一僵,回身看着她们。

宛彤惊呼出声,连滚带爬地逃下床,不住叩头道:“长公主,长公主!”

母亲的身子摇摇欲坠,甚至握不住手中拐杖,望着自己的丈夫与多年贴身的亲信侍女,气急败坏,反反复复道:“你!你们!”

父亲问道:“桃之,只有你们二人吗?”

她茫然颔首,道:“是啊,爹亲,你怎么了?”

母亲暴怒道:“斯叙,你好大的狗胆,我要!我要灭你满——”

父亲忽然朝她们扑了过来,一把将母亲按倒在地。珠翠琳琅散了一地,狼狈如雨打残红。他捉住妻子的长发,一边将她往楼台边上拖去,一边大声道:“宛彤,你去收拾小的!”

母亲死死抱住一根长柱,指尖迸出鲜血,凄厉道:“姓斯的,你丧心病狂,居然连自己的骨血也不放过,你合该天打雷劈!”

雷电轰然过境。声殷巨响,飞光喷雪,一径划然,苍穹骤裂。映出所有人丑陋可怖的面孔,仿佛泥黎里的恶鬼。

她不明所以然,只觉惊骇,喊道:“爹亲!爹亲!不要伤害娘亲!”

宛彤怔愣地看着她,浑身战栗。

父亲大吼道:“宛彤,你在等什么!如果让她们两个活着,我们都得死!只要说是这个瘸子不自量力上来,不慎堕楼,这就是个意外,谁也不会发现!”

她心胆俱丧,哭叫道:“宛彤,救救娘亲!救救娘亲!”

宛彤慢慢捡起了自己的腰带,打了一个扣子,向她走来。

只听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父亲硬生生折断了母亲的手,一步步拖向窗边。

阴影趋近,落在她的头顶。她呜咽着闭上眼睛,无助地捂住了面孔,一切充耳不闻。霹雳轰隆隆砸下来,雷鞭阴阳激耀,震撼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等到预期中的痛苦,她才怯怯睁开眼。

母亲满脸青白,衣衫不整,瘫软在窗畔。

宛彤站在母亲面前,脚下是父亲一动也不动的身体。他的脖子上围着那条腰带,眼睛大睁着,仿佛死也不能瞑目。

她言思无措,哽咽道:“宛彤……”

宛彤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定定注视着母亲。

母亲剧烈喘息着,良久后才似恢复说话的能力,道:“为什么?”她停了一停,姣好面目狰狞起来,透出一丝疯狂憎恶的意味,“这么多年,我不是没有给过你许以良配的机会。你明明有无数青年才俊大好姻缘可选,为什么?为什么?”

宛彤居然笑了,道:“长公主,我的长公主,你真是这天下最多情又薄情的人。”

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她眼里坠下来,落在衣上,小小的一点水渍,几乎看不见。

“长公主,你如此精明强干,可为何又如此无知?你命犯桃花,不论高低贵贱,处处有情。你要万花丛中潇洒过,也要夫妻峥嵘,儿女满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不经意垂怜的花,在你离去之后,如何继续这一生?”

母亲的神情不复扭曲仇恨,反倒有几分茫然惶惑,仿佛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

宛彤走到窗边,回首看向她,道:“小世女,愿你不要如你的母亲……一世聪明,一世糊涂。一生多情,一生无情。”

“宛彤!”

母亲尖锐的呼唤刺痛了她的耳朵。

耳畔传来一声巨响,轰然蹴发。不是列缺霹雳,也非捷出霆霓,那是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了,就此粉身碎骨。

水滴淅淅沥沥落在窗棂上,大雨逐渐倾盆。冰凉的风和着雨丝拂过她的前额,秋风冷雨竟真能愁煞人。她朝下看去,打了个寒噤。

宛彤身下有无数条细小的鲜红河流,疯了似的涌出来。

与雨水一道,犹如一只只吐出信子的毒蛇,四散着蜿蜒而开。

宛彤的声音,欃枪的光芒,连同那疾风骤雨电闪雷鸣的秋天,一如历久弥新的咒文,迟迟徘徊在她的人生里。

斯夭终于抬起眼,缓声道:“有人说过:‘一世聪明,一世糊涂。一生多情,一生无情。’”

皇甫思凝道:“他说的是你?”

斯夭摇了摇头,道:“是我的母亲。”

皇甫思凝道:“我看用在你身上,也不可谓不贴切。”

斯夭皱了皱眉,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哪里糊涂了?”

皇甫思凝道:“你心知肚明。”

斯夭瞪着皇甫思凝。若非此刻外头雷电激烈,她心悸体虚,手足无力,早就扑上去给两个巴掌了。

皇甫思凝也看出了她的想法,浅笑道:“你啊。”

只两字,似感慨,似喟叹。

斯夭道:“你笑什么?”

皇甫思凝道:“当然是在嘲笑你。”

斯夭道:“你说甚么!”

皇甫思凝道:“我笑你,看着胆大妄为,原来不过是个胆小鬼,连我都不如。”想通了这一层,她反而语气轻松起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桃报李是多么简单的道理,你若是不敢先动情,怎么能指望别人喜欢上你?”

斯夭眼底微暗,浮出一丝怨忿,抱紧了怀中白犬,似乎要用这个动作证明自己的某种笃定,道:“你又知道甚么?你怎知我不敢?”

皇甫思凝道:“你当然不敢。你自己明明知道,你从来没有过一心一意。”

斯夭瞪大了眼睛。

她们大约都是这样罢。心里有一只困于囹圄的野兽,受过伤,流过血,凶狠又无情,脆弱又恐惧。不知道是宁可孤独终老,还是冒着不可知的风险,打开那个笼子,将那蒙昧荏幼的兽放出去,任人狩猎。

皇甫思凝轻声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批判你。”

闭上眼,昔年情境清晰如临水照影。云破月出,霜轮似镜皎洁,仿佛能望见月宫里头的姮娥仙子翩然起舞。年幼的她被母亲抱在怀里,一声一声学着古老的诗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令花见优柔惆怅的声音依稀缠绕在她耳畔,如同祝祷,如同诅咒。

“他就是月亮,我永远也得不到的月亮……”

她以前不懂一颗心要如何交托出去。现在终于懂了。

但是,像斯夭之母成和长公主那样,永远不懂,也不是一件坏事。将一颗心分成许多块,恣肆挥霍,不知深爱滋味,就不晓得彻底失去的锥心之痛。

皇甫思凝道:“事实上,我现在有些羡慕你。”

斯夭抱着捷飞,缓缓抚摸那雪白柔软的绒毛,缄默不语。

她们之间不是剑拔弩张,就是心灰意冷,罕有这样的平静时刻。竟仿佛多年老友故交,在一个秋雨日彼此对坐,饮茶谈天。往事俱不堪回首,但这场雨已经停了。

斯夭慢慢放了手。

捷飞被她抱紧许久,老早就开始不安分地乱扭乱动。终于得了自由,立刻下地,在她们二人之间欢快地摇起尾巴。

皇甫思凝蹲下身子,两手捉住捷飞毛绒绒的尖耳朵,捏了捏,轻声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养狗?”

斯夭被她揶揄,并不生气,坦诚道:“也不见得一定是狗。我害怕的时候,总想找个东西抱着。”

有血肉,有呼吸。

在大雨滂沱,满天轰雷之中,离开所有人的视线,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冷汗涔然,战栗不止。只有将一个温暖的东西紧抱在怀里,才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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