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微眼睁睁看着禀告的人进了屋,又看到凤春山与皇甫思凝出来,斯夭片刻后寻了过去,等到回来的时候,只剩皇甫思凝与斯夭二人。
他不禁暗暗埋怨前来禀告之人不识眼色。即便成和长公主有什么口谕,也不急于这一时。
凤将军是什么性子,一旦被打扰,兴致全无,果真撒手走人。
简直可惜了他苦心准备的香料。
但此刻在屋内的二人,非但感受不到他的痛心疾首,反倒一扫方才的郁气,颇为其乐融融。
“她走了好,省得碍眼,讨厌。还踩脏了我的狗……”斯夭略一颦蹙,旋即展眉一笑,“啊,不对,现在是你的了。”
皇甫思凝捏了捏捷飞的耳朵,没有说话。
斯夭瞅着那雪白尾巴上的黑痕,怎么看怎么不顺眼,道:“干脆给它洗个澡罢。”她命人取了盥洗之物,众婢女鱼贯而入。
皇甫思凝随口道:“你的手不能沾水,我来罢。”
斯夭诧异道:“你会?”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压根没想自己动手,只准备丢给婢女,没想到皇甫思凝居然自告奋勇。
皇甫思凝道:“我为什么不会?你可不要瞧不起人。”
斯夭点点头,举了一举裹成小包子一样的左手,笑道:“我哪里敢小觑你。”
皇甫思凝抱住捷飞,取了无患子与香膏,又拿了一柄玳瑁梳子,在婢女的帮助下开始为捷飞梳洗,去垢而腻润,忙得有模有样。
捷飞既是贡物,自然是千挑万选的温顺犬种,不怕沾水,十分亲人,一直乖巧坐在水盆里,动也不动。只是它本来毛发柔软蓬松,一遇水后都趴了,湿漉漉得浑如落汤鸡,看去颇为楚楚可怜。
斯夭坐在一旁,托腮凝视。
皇甫思凝忙完,又依次取了数条絁巾、沐巾,仔细为捷飞擦干皮毛,有条不紊,道:“小狗身子弱,最好再燃几个炭盆,将它烘干。”
斯夭略一扬眉,婢女知意,立即退下去拿炭火。
皇甫思凝将捷飞抱在怀里,无惧弄湿自己的衣裳。淡青色的秋罗夹衫洇了点点水痕,化为更深的蛋壳青。
斯夭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看来你是真的养过狗。”
皇甫思凝怕捷飞冻着,一边给它裹了好几条絁巾,一边搂得很紧,听到斯夭忽然这么一说,奇道:“怎么,你那时候不信?”
斯夭道:“你说你连那条狗的名字都没来得及取,我以为你在诳我。”
皇甫思凝摇了摇头,道:“我何必骗你。”
婢女捧了四个炭盆而归。天地仍有风雨,千里埋烟,百尘涵潦,青苔被壁,绿萍生道。室内却已升腾起融融的暖意,隐约萦绕着无患子的香气,世尊大慈,普应一切,驱散秋日苦楚。
捷飞在皇甫思凝怀里拱了一拱,似乎不愿再受束缚。皇甫思凝松手,捷飞一跃落地,欢腾地绕着炭盆跑了起来。
跑了几圈,它又回到皇甫思凝脚边,打了个滚。不过它的毛又湿又趴,比起往日玉雪可爱,只觉滑稽可笑。皇甫思凝探手去抚摸,捷飞嗅了嗅她的手,又转头嗅了嗅自己,忽然轻轻咬住了她腕上的珠串。
从斯夭的角度看,就是捷飞一口咬上了皇甫思凝的手腕,当即变了脸色,喝道:“捷飞!松嘴!”
捷飞被她一训斥,小身子抖了抖,委屈巴巴地松了口,躲到了皇甫思凝的裙子后头。
皇甫思凝道:“斯使令,不打紧。你别凶它。”
斯夭解释道:“它从来不咬人,大约是因为不爱碰水,被你洗了澡,心中怀恨……”
皇甫思凝失笑道:“你是看错了吧,它没有咬我,咬的是这个珠串。”
斯夭闷闷道:“咬你的手串也不行。”
皇甫思凝道:“我这个珠串是无患子制成的,方才我用无患子为它洗澡,可能两者味道一致,所以它才有些好奇。”
斯夭疑道:“无患子也能做手串?不是皂荚么?”她略一思忖,灵光一现,“无患……就是木患么?相传昔有神巫宝,能符劾百鬼,得鬼则以此木为棒棒杀之,鬼魅见愁,辟邪驱灾……”
皇甫思凝掩唇一笑,道:“我看出来了,儊月果真不崇佛道。斯使令才名远播,却连《佛说木患子经》都没听过。”
斯夭不以为然,道:“‘不崇’?你这个词用的太替我朝谦虚了。陛下才登基三年,就下令焚毁了宫内历代积存的一万二千多斤所谓‘佛骨’。至于我所谓的才名,你……你肯定觉得我骨子里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绣花枕头。”
皇甫思凝心道:“原来她也知道。”
斯夭盯着她的脸,道:“你现在一定心想,原来我这么有自知之明。”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被人这么当面戳穿又是另一回事。皇甫思凝咳了一声,只好生硬地转回了话题,道:“经书里头说,若求往生诸佛净土及天宫者,应当持用无患子佛珠。持此佛珠诵掐一遍,得福千倍。若复能满一百万遍者,当得断除百八结业,始名背生死流,趣向泥洹,永断烦恼根,获无上果。”
斯夭夸张地瞪大了眼睛,道:“一百万遍?罢罢罢,什么永断烦恼根、获无上果,我敬谢不敏。”
捷飞一直躲在皇甫思凝裙子后面,等了半晌,没再听到主人训斥,胆子渐渐大起来,磨蹭起皇甫思凝的鞋子,甚至还小小啃了一口。
皇甫思凝垂眸看它。捷飞仿佛也知道自己做了坏事,抬起头来。
小白狗一脸无辜,紫葡萄一样的圆眼睛睁得特别大,半湿不干的尾巴差点摇成了鸡毛掸子。
皇甫思凝不禁微微一笑,眼弯成一道弦月牙,有一点星子似的鑪炭之光映在她的瞳中,如遗玉般流光溢彩。
这粲然一笑令斯夭陷入一种莫可名状的轻松里,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慢了片刻,她才蓦然回过神来。
她想起了自己收藏的两枚琥珀。
来自遥远未知的巫咸,历经千万年不腐朽。松脂流入地中,千年变为茯苓,茯苓千年化为琥珀,琥珀千年变为丹光。浮水之髓者,茯苓也。能伏鬼神,却死更生。
所以琥珀燃烧时,有松柏谡谡的香气,和任何百花芬芳皆截然不同,可趋吉避凶,镇宅宁神。
那是一种在手中摩挲了千百遍,始终温良柔润的颜色。
斯夭道:“真想不到……”
皇甫思凝问道:“想不到什么?”
斯夭道:“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个高手,方方面面——尤其是在惹人讨厌这一方面。”
听起来大言不惭,但皇甫思凝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确实无误。斯夭这样的人,惹人讨厌,是因为她不想让人喜欢。同样的道理,如果她想讨人喜欢,一定不会让人讨厌她分毫。
她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斯夭道:“这些年来,我处处留情,事事骄纵,坐卧珠璧,左右罗纨,举止全凭自己一时喜恶……”宛彤的遗言时常回荡在耳畔,诅咒一样历历清晰,一生多情,一生无情,“但我从来没后悔过什么。因为我就是这样,改不了,也不想改。”
皇甫思凝不假思索地指出重点,道:“你不改,是因为旁人无法将你怎么样。”
生来天潢贵胄,英资卓绝,才有这般恣肆妄为的底气。
斯夭坦然道:“那是,我从来不招惹不能招惹的人。”
皇甫思凝道:“所以你才来招惹我。”
被打了一枪的左手,隐隐犯疼。她已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受过伤,流过血,尝过一颗心莫名酸涩的滋味。斯夭动了动喉头,道:“我……我很后悔以之前那样的方式结识你。”
皇甫思凝挑了一挑眉,道:“斯使令,你是拉不下脸面道歉,所以才这么拐弯抹角?”
斯夭道:“你并不了解我。”她一把捞起捷飞,抱在怀里,“我身在兰台,靠笔墨纸砚挥斥八极,但我更清楚,这些东西都不是了解,只是误解。”
皇甫思凝道疑惑地看向斯夭。
斯夭道:“话说得越多,字写得越好,误解就更深。文人描摹宇宙,说山水仁乐,万物有情,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这些都是误会。那些东西就在那里,有没有人都一样。荞麦青青柳色离离也好,铜驼荆棘禾黍故宫也罢,其实没什么分别,它们兀自生长凋零,过得好好的。它们一点也不寂寞,寂寞的只有人心。”
皇甫思凝越听越不明白,只好道:“斯使令,我才疏学浅,不懂你在……”
斯夭道:“我的意思是,我很寂寞。”
皇甫思凝有些不安。这不安并非源自威胁,而是另一种奇妙的预感。
斯夭定定望着她,道:“我刚才并没有瞎说。”
皇甫思凝愕然反问道:“瞎说什么?”
斯夭道:“那一出好戏。”
皇甫思凝怔忪了一下,脸孔慢慢晕出两朵红霞,道:“斯使令,你,你……”斯夭安静凝睇她,脸色羞红,又有些发白,咄嗟之间已然恢复原样,正色道,“多谢斯使令垂青,小女子感激不尽。”
斯夭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
皇甫思凝道:“我哪样了?”
斯夭道:“你不信我。”是断言,而非疑问。
皇甫思凝道:“我当然相信斯使令。”
斯夭摇了一摇头,道:“你说的‘信’,和我说的‘信’,并不是一个东西。”
皇甫思凝只好回之以沉默。
相信么?斯夭对她有好感,或许是真的。
但相信了又如何。断梗浮萍,厌旧贪新。就算动情了,也没有人会当一回事。
斯夭耸了一耸肩,道:“我不想吓到你。但是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尧、舜、周公所以能致忠谏者,以其款诚之心者也,冰炭不言,而冷热之质自明者,以其有实也。谁都会说话,但到底是瞎话还是实话,还是要看做了什么。”
皇甫思凝讷讷道:“斯使令。”
斯夭舔了舔唇,一字字念出她的名:“皇甫思凝……”
“来日方长,我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