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梦听彻风蒲,又散入楚空清晓。问世间愁在何处,不离澹烟衰草。簟纹独浸故人影,欠郎偎抱。即今卧得云衣冷,山月仍相照。
方悔翠袖,易分难聚,有玉香花笑。皇甫云来闭了一闭眼,伊人音容笑貌依稀在目。凤猗嫣然一笑,促狭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把春天给我带回来罢。”
兜兜伸出了小拳头,笑嘻嘻道:“春天!春天!”
春日熙熙。就在不远将来。眼前二人其乐融融,是这一生全部的爱。
疏星挂,凉蟾低下林表。素娥青女斗婵娟,正倍添凄悄。老管家的声音恰时响起:“相君,小娘子回府了。”
皇甫云来嗤笑道:“她还有脸回来。”
老管家屏息静气,不敢异议。
皇甫云来道:“让她过来。”
万籁俱寂,甚至并无任何落足声。皇甫思凝伫立在他身后,平静道:“父亲,我已经来了。”
皇甫云来头也未回,道:“你随一个外男出门在外,久不归家,又与那个臭名昭彰的儊月使节厮混在一起,同出同入,共寝一室。不明不白,无名无份,可知廉耻二字怎么写?”
她曾经身处险境,从虎穴龙潭之中闯了一遭。迎接她的并无一字关怀,诛心而已。
这是她的血亲,是她的孽债。
多么奇怪。她本以为自己早就不会为他难过,也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但是亲耳听到的时候,居然依旧忍不住攥紧了手指。皇甫思凝垂首,轻声道:“父亲。”
皇甫云来淡淡道:“我哪敢认你这样的女儿?”
女儿。这两个字在皇甫思凝舌尖上一徘徊,苦涩之极。他并不认为她是他的女儿,但在别人眼里,她的身上永远流着他的血。凤欢兜的眼死死盯着她,是彻骨的憎恶——
如果你不是他们的女儿,我大概不会这么想杀了你。
她是他的女儿,她也是他的女儿。皇甫思凝缓缓道:“父亲,我的女儿呢?”
皇甫云来道:“你还未出阁,哪里来的女儿?你虽然一贯不知羞耻,我堂堂相君难道不要颜面?”
皇甫思凝道:“你明明知道她的来历。”
皇甫云来阴恻恻道:“若非知道,我早就打断了你的腿。”
皇甫思凝道:“我见到她在别人怀里。”
皇甫云来道:“儊月的凤将军,不是和你很熟稔么?你何必假惺惺来一句‘别人’。”他冷笑了一声,“我与凤将军交谈甚欢,忽闻那小儿涕泣不止,惹人烦忧。我正准备吩咐将她扔出去,恰逢凤将军言称——”
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凤春山望着瑟瑟发抖的奶妈,表情很古怪,道:“你要扔了她?”
他道:“凤将军?”
凤春山略一颦蹙。极快,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异样的森然,道:“这么细皮嫩肉,扔了岂不可惜。”
他道:“凤将军待如何?”
凤春山打了个响指,道:“我一向喜爱生啖小儿心肝,不如留着送与我做夜宵罢。”
她带来了兜兜的消息。哪怕想要金山银山,他也会应允,更何况只是区区弃婴的性命。
皇甫思凝轻轻吸了一口气,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心安还是不安。
皇甫云来道:“现在你知道了,你待如何?”
皇甫思凝顿了一顿,唤道:“相君。”
皇甫云来轻慢道:“哦?”
皇甫思凝道:“凤将军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见到你的女儿了。”
皇甫云来猝然转首。
皇甫思凝定定凝视着他。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从来也没有。他的面庞苍白,肌肤不复光洁,处处攀爬着细小的纹路。年轮永远不会宽宥任何人,天亦有情天亦老,原来他也会有衰老的那一日。但他的双目睁大了,闪着明亮的光,前所未有的光。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视她,满怀喜悦。
“所以……所以她说的是真的?那……那真的是兜兜?兜兜她……”皇甫云来一阵含混反复地呢喃,柔情如水,眸子里竟似含泪,“兜兜,兜兜……”
皇甫思凝无声而笑。她想起为令花见守灵的第一夜,她与皇甫云来二人静静跪在祠堂。皇甫云来手抚着冰冷的灵柩,目光柔情如水,笑弯了腰,所有眼泪皆出自狂喜。
皇甫云来的眸光陡然凌厉了起来,道:“你怎么会见到兜兜?你想对兜兜作甚!你是不是想和那个毒妇一样,对兜兜……”
皇甫思凝道:“相君,我没有那个能耐,你难道不应该是最清楚的么?”
皇甫云来冷冷道:“天下最毒妇人心,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毒妇出阁前,不也是所谓兰质蕙心,菩萨心肠,被吹捧为天下一等一的善女?她心如蛇蝎,雕心雁爪,还妄想当耆婆。可惜我绝不是鸠摩罗炎。”
皇甫思凝垂下眼睑。每一个字都很轻,几乎能被这夜风吞噬。
“……不是母亲。”
皇甫云来以为自己听错,皱起了眉,道:“你说甚么?”
皇甫思凝道:“母亲当时……一心一意想嫁与相君,外祖不忍拂逆她的意愿,确实派人去找过相君的妻儿。他们身携万金,希望说服她自请下堂。”她吐字很慢,小心翼翼,似乎用尽了莫大的勇气,“根据回禀,相君的妻子一口回绝,他们无奈,只好折戟而归。”
皇甫云来愣了一愣,很短暂,旋即嗤道:“你以为我会信这种一面之词?是姓令的毒妇说的?当我是三岁小儿?”
皇甫思凝摆首,唇齿间有一种难言的苦楚,道:“相君,母亲临终之时,你不在她的身边。那时候只有我和表兄守着她,听着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你不知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皇甫云来倏然站立,大怒道:“你胡说!你知道什么!她亲口向我承认过——她承认是她——”
夜阑几处疏砧。黄叶无风自落,飘零他的肩头。皇甫云来有片刻怔忪。
那场祸事后,他为凤猗和兜兜收殓下葬,立碑拜祭,很快返京,主动拜访令府。
那是他与令花见第二次见面。他先前从不曾认真窥清她的模样,这一次死死睁大眼睛,细细打量她的一举一动。长眉侵鬓,玉颐笼羞,艳红的衣裙本来是极俗气的色彩,但是穿在她的身上,却无一处不妥帖恰当,如炎炎烈火一样美丽耀目。
令花见望见他,脸颊上染了淡淡粉色,立即屏退诸人,轻声道:“皇甫修撰,请你节哀。我听闻噩耗,也很悲痛,很抱歉……”她缓缓垂头,雪白一截脖子,“其实我知道,之前家父为了我,曾经派人前去……”
他打断了她,厉声质问道:“是你?”
令花见瞪大了眸,本来粉白如桃花的面容一丝丝萎败,化为惨白的尘泥。
她的眼里慢慢盈了泪,道:“你这样想我?你认为我是那种人?”
他的心早已被狂怒占据,只切齿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指使家奴扮作强盗,杀人放火……”八壹中文網
令花见咬紧下唇,咬得渗出血渍。他紧紧盯着她的神情,希冀在里头找出一丝心虚。她忽然倔强地扬起脸庞,笑道:“好,你说是就是!是我做的又怎么样!我喜欢你,为了得到你,什么样的事情我都做得出来,你满意了么!”
她明明在笑,脸颊上却挂着很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摔落。
皇甫云来踉跄了一下。他按住自己的眉心,抬眼看向面前的少女。
她们母女俩其实并不肖似,但唯独在倔强的时候,神情一模一样。
他厌恶这样的目光,专心致志地望着他,清澈而无瑕,仿佛能够看透一切。
他又一次登门拜访,跪地求娶。不出意外,只要他诚挚致歉,再笑一笑,令花见便喜不自胜,轻易地原谅了他,非他不嫁。
他无数次冷笑。她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她以为自己能够取代凤猗与兜兜,抚慰他的伤痛?那是他决定一生一世去爱的人,最后留在这天地的只有断壁残垣,满目疮痍。他发誓要报复,他要令氏付出代价。
但他不着急。他很有耐心,他不会便宜了他们,他要慢慢来。
娶令花见只是复仇的第一步。他一边平步青云,一边冷漠而缓慢地折磨她,不为外人所知。他偶尔也会和颜悦色,因为他发现,只要他露出微笑,她也会满脸欢喜。把这样的欢喜摧毁才最摧折心肝。她会怔怔地看着他,但很快就不会再哭了。
皇甫思凝也与令花见一样,肤浅而愚蠢。矮矮的小女孩,仰起脸,一笑起来豁着牙,丑得可笑。笨手笨脚地跟在他身后,总是倾尽全力讨好他,什么都想做到最好,只希望他开心。
他真是厌极了她们。他把令花见弃如敝屣,他把令氏斩草除根,这个世上关于令氏的一切几乎都灰飞烟灭。偏偏多出了一个女儿——那是铁证——他的骨血居然与令氏相融。这证明他的复仇并未完成。
但如今某个最可怕的想法浮现心头,浑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空。皇甫云来呓语道:“不可能,不可能……如果……”
如果不是令花见,如果不是令氏,那么——是谁?